市局法医中心的毒理与病理联合实验室,是这个庞大机构里最安静、也最令人感到压抑的角落之一。空气里永远混杂着福尔马林、石蜡、各种有机溶剂和精密仪器冷却液的气味,冰冷,没有生命的气息。光线被严格调控,操作台上的无影灯是这里最亮的光源,照在金属器械和玻璃器皿上,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
陈敏坐在电子显微镜的操作台前,已经超过了十二个小时。她的眼睛干涩得发痛,需要不时滴人工泪液来维持湿润。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异常的亢奋状态,一种混合了极度专注、生理性厌恶和某种近乎冷酷的兴奋的复杂情绪。她的世界里,此刻只剩下两个屏幕:左边是高倍电子显微镜的实时成像画面,右边是质谱联用仪不断刷新的数据流。
她面前的操作台上,摆放着几个经过特殊处理的样本盒。里面是昨天刘冰从市第一人民医院病理科调取回来的、三年前李秀兰尸检时留存的心肌组织病理切片。这些薄如蝉翼、被染成粉红色和蓝紫色的组织切片,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玻片和盖玻片之间,像被时间冻结的、微小而残酷的琥珀。每一片上,都贴着褪色的标签,记录着死者的姓名、编号和死亡日期。
陈敏申请重新检测的理由很充分:关联案件调查中发现可疑毒物,需对历史尸检材料进行补充检验。手续齐全,程序合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当她在显微镜下看到第一张切片时,心头掠过的是一种怎样的寒意。
常规的组织学检查(H&E染色)显示,李秀兰的心肌细胞确实存在病变:部分心肌纤维排列紊乱,有萎缩迹象,间质有轻微的纤维化。这些改变与长期心力衰竭、特别是与神经调节异常相关的心肌病变特征有相符之处。当年的病理医生据此得出“符合心力衰竭病理改变”的结论,并无不妥。
但陈敏要看的,不是这个。她要找的,是当年那份报告上被一笔带过的——“心肌切片镜下见少量不明折光物质”。
在偏振光显微镜下,那些“不明折光物质”显露出了真容。它们不是均匀分布的,而是像极其微小的、破碎的星辰,散落在心肌细胞的胞浆内,尤其是在线粒体丰富的区域周围。数量极少,如果不是刻意寻找,很容易被忽略为染色杂质或切片伪影。但它们在某些特定角度的偏振光下,会闪烁出微弱但特异的双折射光。
这种光学特性,与某些特定的、具有晶体结构的化合物吻合。
陈敏的心跳开始加速。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可疑区域的切片,转移到扫描电子显微镜(SEM)下,并连接了X射线能谱仪(EDS)。SEM能提供极高的放大倍数和立体形貌,EDS则可以分析出该区域物质的元素组成。
屏幕上,被放大到数万倍的心肌细胞内部结构狰狞地展开。在那些受损的线粒体旁边,陈敏看到了——极其微小的、形状不规则的晶体沉积物。EDS分析显示,这些沉积物含有碳、氢、氮、氧,以及……微量的、不该出现在心肌组织中的氟和溴元素。
氟和溴。这两个元素,像两道冰冷的闪电,劈进了陈敏的脑海。
她猛地想起张明远骸骨肋软骨细胞线粒体的电镜图像。那种特异的、规则性的萎缩。还有柳征白板上那些复杂的有机化学结构式。某些含氟或含溴的有机化合物,特别是那些设计用于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分子,确实可能在线粒体水平干扰能量代谢,导致细胞功能衰竭,而且它们通常代谢缓慢,容易在组织中蓄积。
但李秀兰心肌中的这些晶体,浓度太低了,低到常规毒理筛查几乎一定会漏掉。而且,它们似乎与心肌组织有某种奇特的“亲和”,沉积的位置非常特异。
陈敏立刻进行了下一步。她使用激光显微切割技术,在另一张未染色的冷冻切片上,极其精准地“切割”下几十个含有可疑晶体沉积物的心肌细胞区域,每个区域只有几个细胞大小。然后将这些微量的组织转移到液相色谱-串联质谱仪(LC-MS/MS)的样品管中。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LC-MS/MS是目前最灵敏、最特异的毒物检测技术之一,能够检测到皮克(万亿分之一克)级别的物质,并且通过分子量和碎片离子信息,确定化合物的具体结构。
样品量极少,前处理必须极端小心。陈敏全神贯注,像进行最精密的眼科手术。提取、浓缩、上样……仪器的泵开始运转,发出低沉平稳的嗡鸣。电脑屏幕上,色谱图开始出现,一个极其微小的峰,在特定的保留时间缓缓升起,像一座沉默的、却致命的孤峰。
质谱检测器被触发。分子离子峰出现,随后是一系列特征性的碎片离子峰。数据系统开始自动与内置的庞大质谱库进行比对。
几秒钟后,屏幕左上角弹出了红色的匹配提示框。
匹配到的化合物名称是一串长长的、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代号,属于某种尚在实验阶段的、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离子通道的芳基哌嗪类衍生物。备注信息显示:该化合物具有强效、长效的神经抑制作用,特别是对心脏的自主神经节有高度选择性,微量长期摄入可导致不可逆的心脏传导阻滞和心肌病变,死亡表现与“特发性扩张型心肌病”或“神经性心衰”极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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