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寻常青篷马车,在薄暮时分悄然停在信国公府侧门。驾车的内侍面无表情,与汤府早已候在门边、面色惨白的老管家低声交接了几句。随后,两个健仆默默上前,从马车里抬出了一卷粗糙的草席。草席裹得很紧,几乎看不出人形,只在末端露出一缕早已失去光泽的乌发。
信国夫人胡氏闻讯踉跄奔出,看到那卷草席的瞬间,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被身边侍女扶住才未倒下。她死死捂住嘴,将几乎冲口而出的悲鸣咽回喉咙,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滚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是曾在她膝下承欢、后来风光嫁入王府的骨肉,如今却以这样的方式,裹着一张破席回到了娘家。
汤和是在书房被请出来的。这位早年追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如今已显老态的开国元勋,站在庭中,看着地上那卷草席,身形似乎佝偻了几分。夜色初降,廊下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寂。他没有像夫人那样失态痛哭,甚至脸上都没有太多表情,只有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浑浊、深不见底。
他自然是悲痛的。那是他的女儿,纵有千般不是,落得如此下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痛?但他心中翻腾的,远不止单纯的丧女之痛。更多的是一种后怕与复杂的庆幸。女儿在鲁王府的所作所为,他并非毫无耳闻,也曾修书告诫,却收效甚微。他深知陛下最恨勋贵仗势欺民,鲁王夫妇的罪行,桩桩件件都踩在陛下的逆鳞之上。如今陛下赐死汤柔,固然是惩罚其罪,又何尝不是对他汤和、对汤家的一次严厉警告?陛下没有追究他“教女无方”、“纵女行凶”乃至“与王府勾结虐民”的连带罪责,已是天大的恩典,是念在旧日功勋和多年谨慎的情分上了。
“官人……” 胡氏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柔儿她……我们……”
汤和抬手,止住了夫人的话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稳:“先安置了吧。寻个清净地方,简单停放。不要声张,不要设灵,一切……从简。”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更衣,我要写请罪奏疏。”
“官人?” 胡氏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
汤和的目光扫过地上那卷草席,又望向皇宫的方向,眼中掠过一丝疲惫与了然:“女儿犯了国法,陛下予以严惩,是公正无私。我这做父亲的,未能及早约束管教,致使她犯下大罪,惊扰天听,损及皇家清誉,难道无罪吗?此时若不主动请罪,难道要等陛下来问?”
他转身走向书房,步履略显沉重。这一封请罪奏疏,不仅要言辞恳切地痛陈己过,感激陛下不追究家门的大恩,表明汤家对陛下、对朝廷绝无二心的忠诚。女儿的命,已经成了陛下整肃纲纪、敲打勋贵的祭品;他这把老骨头,以及汤家的未来,不能再有丝毫行差踏错。悲痛,必须深深埋在心底,转化为更为谨慎的生存之道。这就是功臣在皇权之下的宿命,他比谁都明白。
……
几乎与此同时,关于鲁王夫妇最终处置的较为详细的消息陆续传到了北平燕王府。
仁寿宫书房,灯烛明亮。朱棣看完了文书,他沉默良久,才转向坐在一旁、同样面色凝重的徐仪华。
“五弟无事,只是被父皇下旨申饬,责令闭门读书。”朱棣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了他的忧虑,“九弟……受了髡刑,半月后返回兖州封国,闭门思过。”
徐仪华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焰上,并未立刻接话。汤氏被赐死,并非此前敕书中提到的凌迟,鲁王受辱却保住了性命和封国——这个结果,与之前那份杀气腾腾的敕书相比,似乎缓和了许多。但那份区别对待,并未因汤氏最终“只是”被赐死而有丝毫改变。
儿子与儿媳,在皇权天平的两端,重量终究是不同的。她想起不久前自己在那道敕书下发时的悲愤与寒意,此刻那感觉再次清晰起来,只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那情绪不再如当初那般尖锐外露,而是化为一种更深沉、更无力、也更清醒的认知。
“汤氏……终究是死了。”她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像结了一层薄冰,“虽非凌迟,可一袭草席,悄无声息地送回娘家……信国公府此刻,怕是连放声一哭都需斟酌。”她顿了顿,抬眼看朱棣,“四哥,你说,陛下最终未用凌迟,是念及信国公旧勋,还是……觉得赐死已足够达成警示,不必行那过于酷烈之事,以免史笔如铁?”
朱棣听出她话中那份刻意保持的冷静下,依然是对“区别对待”这一本质的在意。他走到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感到她指尖微凉。“或许兼而有之。父皇行事,向来思虑周详。赐死足以严惩汤氏之罪,震慑勋贵外戚;留鲁王一命并返其封国,是显天家亲情,也给其他藩王一个可改过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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