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文华殿。
辰时刚过,九位亲王在秦王朱樉的率领下,依序进入殿中。相较于昨日乾清宫朝见前的忐忑,今日众人心情稍缓,但经历了父皇那般雷霆训诫,谁也不敢真正放松。
皇太子朱标早已端坐于书案之后。他今日冠服与诸王相似——赤色织金蟠龙圆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温和,目光沉静。
以秦王为首,诸王在殿中站定,齐齐行礼:“臣弟参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
声音整齐,姿态恭谨。这是藩王朝见东宫的正式礼节,尊卑有序,马虎不得。
朱标目光扫过阶下九个弟弟,面上露出惯常的温和笑意,虚抬右手:“诸位王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谢殿下。”诸王直起身,依旧垂手恭立。
朱标的视线自然地落在众人身上,秦王开始,依次看去。当他的目光掠过晋王、即将落到燕王朱棣身上时,心尖微微颤了一下。
朱棣今日依旧穿着赤色蟠龙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站在诸王之中,既不显得过分突出,也不失亲王气度。他微微垂着眼,姿态恭谨,与往日并无二致。
然而,就在目光触及朱棣的刹那,朱标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现出数日前,文华殿中蓝玉的密告——“燕地有天子气!”以及自己当时拍案而起的震怒与驳斥。那些激烈的言辞、蓝玉惶恐又急切的面孔、还有那句扎进心底的谶语……此刻仿佛隔着数日光景,与眼前恭谨站立的四弟重叠在一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朱棣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朱棣几乎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异常。他本就心细如发,感官敏锐,太子那原本匀速扫过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尽管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但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他心头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依旧保持着恭谨垂目的姿态,仿佛全然未觉。
朱标迅速回过神来,暗恼自己方才的失态。他移开目光,将心头瞬间翻腾起的疑虑、担忧、种种复杂情绪压了下去。他是太子,是长兄,在这样公开场合,绝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他面上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地开口,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滞从未发生:
“诸位王弟昨日才见过父皇,今日又劳动你们过来。孤知道,昨日乾清宫……父皇谆谆教诲,皆是望你们成材,能为大明屏藩,保境安民。” 他巧妙地用“谆谆教诲”代替了可能引发尴尬的词汇,既点明了昨日之事,又给诸王留了面子。
朱樉作为最年长的藩王,率先躬身回应,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多少有些勉强:“殿下言重了。父皇教训的是,臣弟等聆听天语,受益匪浅,定当谨记在心,反省己身。” 他昨日被骂得不轻,此刻在太子面前,更觉脸上无光,只想赶紧应付过去。
其余诸王也纷纷附和。
朱标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愈发温和:“你们在封国,远离京师,诸多不易。既要镇守一方,抚慰军民,又要克己修身,为宗室表率。肩上的担子不轻。若有难处,除了奏报父皇,也可写信告知孤。兄弟之间,原该互相扶持。”
这话说得恳切,带着长兄的关怀。朱橚、朱桢等人闻言,面上都露出感念之色,齐声称是。连朱榑、朱梓也收敛了平日的骄色,低头应诺。朱檀更是唯唯诺诺,不敢多言。
朱棣也随着众人躬身,声音平稳:“殿下关怀,臣弟等感铭五内。定当恪尽职守,不负父皇与殿下期望。”
他语调平缓,措辞得体,与往常毫无二致。朱标听着,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心中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波澜,又隐隐有些浮动。
昨日乾清宫训诫后,父皇已与他大致说过。面对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父皇的愤怒与失望是实打实的,敲打警告也是必要的。而对于朱棣……父皇只是略提了一句“老四还算稳妥”,便不再多言。这原本是好事,说明父皇对四弟并无不满。可正因如此,当此刻看着朱棣这副无可挑剔的恭谨模样时,蓝玉那些话才更显得突兀而刺心。
一个“还算稳妥”、办事得力的藩王,一个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弟弟,真的会有那般骇人的心思吗?那“天子气”的流言,究竟是无稽之谈,还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朱标的心中有两个声音在拉扯。一个声音说:四弟素来友悌,善事君父,对自己这个兄长也一向敬重,从无逾越之行。蓝玉所言,多半是因私怨而夸大其词,甚至构陷。自己当时斥责蓝玉,是对的。另一个声音却低声提醒: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弟沉稳过人,心机深沉,他在北平所为,是否真的全然出自公心?那日渐增长的声望……若万一,那谶语并非全然虚妄呢?
这两种念头交织,让朱标感到一阵烦闷。他并非猜忌心重的储君,相反,他渴望兄弟和睦,宗室同心。可正因如此,当这种可能危及根本的猜疑出现时,才更让他感到棘手和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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