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的反应远远超出了蓝玉的预料。那一声“放肆”与拍案而起的惊响,以及眼中瞬间迸发出的怒火与难以置信,让蓝玉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没想到太子对燕王的维护之心如此坚决,反应如此剧烈。
殿门外,垂手恭立的李恒,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方才太子那一声陡然拔高的怒喝和拍案之声,虽然隔着厚重的殿门有些模糊,但“燕王”二字,以及那激动异常的语气,还是隐隐约约透了出来,钻入了他的耳朵。他脸上神色不变,仿佛泥塑木雕,但那双低垂的眼皮之下,眼珠却极轻微地转动了一下。
殿内,蓝玉慌忙跪下,急声道:“殿下息怒!臣对殿下忠心耿耿,天日可鉴!臣绝非构陷!正因燕王是殿下亲弟,臣才更是忧心如焚,不敢有丝毫隐瞒啊!那望气者之言,固然荒诞,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燕王在北平所为,殿下远在京师,或未能详察。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百姓赞誉,确有不妥之处。臣今日冒死禀告,绝非出于私怨!”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恳切甚至有些悲壮的神色:“殿下明鉴!去年北征回到北平,臣曾欲向燕王进献骏马,以示友好。然燕王当众以‘尊崇君父’、‘恪守臣道’为由严词拒绝,令臣颜面尽失。此事众人皆知。若臣有私怨,借此报复,何须等到今日?又何必编造此等牵连甚广的‘天子气’谶语?臣是担心……是担心有人包藏祸心,潜移默化,待其势成,则悔之晚矣!臣是殿下的舅舅,常家蓝家如今全仗殿下,臣的荣辱性命皆系于殿下,岂敢不竭尽忠诚,以报殿下?”
蓝玉这番话,半真半假,却显得情真意切。他确实隐瞒了李文显,夸大了“望气者”的本事,也将自己对朱棣的恶感与警惕包装成了纯粹的忠君忧国。但他提到献马被拒的旧事,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撇清了自己纯粹“构陷”的嫌疑——有旧怨,却用更严重的事情来提醒,显得他“公而忘私”。
朱标胸膛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蓝玉最后那几句关于“舅舅”、“常家蓝家”的话,又戳中了他心中柔软而复杂的一角。他瞪着跪在地上的蓝玉,脑中纷乱如麻。
一方面,他绝不相信四弟会有什么不臣之心。朱棣在他面前,一直是恭敬有加,行事谨慎,兄弟二人素来和睦。所谓“义诊施药”,在他看来,正是藩王施行德政、安抚军民的表现,是贤王的作为,怎么能说是“阴结人心”?这蓝玉,是不是因为献马被拒一直怀恨在心,这才捕风捉影,危言耸听?
可另一方面……“燕地有天子气”……这些字实在太刺耳,太骇人,哪怕明知是荒诞不经的妖言,一旦入耳,就难以彻底拔除。朱标自幼接受储君教育,对这类谶纬、天命之说有着本能的警惕与忌惮。它无关事实,却关乎人心,关乎那最不可测的野心与可能性。
两种截然相反的思绪在他心中激烈交锋,让他心乱如麻。他看着蓝玉那张因为激动和恳切而显得格外严肃的脸,一时竟难以判断,这份“忠心”里,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夹杂了私怨的夸大其词,又有几分是武人简单的危言耸听?
殿内陷入沉默,只闻朱标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朱标似乎耗尽了所有激烈的情绪,缓缓坐回椅中,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霾。他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无力感:“你的‘忠心’,孤知道了。此事……到此为止。”
他目光锐利地射向蓝玉,语气转为严厉:“今日之语,出你之口,入孤之耳,绝不可再向其他人提起!尤其是那荒诞不经的‘望气’之言,若敢泄露半字,污及亲王清誉,动摇朝廷安宁,纵你是孤的舅舅,立有殊功,孤也绝不姑息!你,明白吗?”
蓝玉心中一凛,重重叩首:“臣谨记殿下教诲!今日之言,臣必烂于腹中,绝不敢泄露分毫!” 他略微停顿,抬起头,眼中闪过更深切的忧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恳求的意味:“殿下,臣……臣亦斗胆恳请殿下,此事干系重大,无论殿下信与不信,万望……万望亦勿对燕王提及分毫。臣……臣实是惶恐。”
最后的补充,道出了蓝玉内心最大的恐惧——万一太子出于兄弟情谊,或者为了“澄清误会”,将这番告密之语转述给燕王知晓,那他蓝玉就等于彻底得罪死了这位藩王,后果不堪设想。他必须提醒太子,哪怕这提醒有些越界。
朱标看着他眼中那份真实的惶恐,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再次挥了挥手,没有对蓝玉这额外的请求做出任何回应,但那姿态已是明确的逐客。
蓝玉不敢再多言,小心翼翼地退出几步,这才转身走向殿门。他拉开沉重的殿门时,阳光刺得他眯了眯眼。殿外,李恒那微胖的身影依旧垂手侍立在原处,仿佛从未移动过分毫。
蓝玉跨出门槛,与李恒擦肩而过。就在交错的一刹那,蓝玉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李恒低垂的脸,眼神中满是警告、审视,还有一丝厉色。李恒恍若未觉,只是将本就微躬的腰弯得更低了些,姿态恭顺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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