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应天府,皇城。
前几日文华殿中那番近乎撕破脸的谈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蓝玉心头反复灼烫。
太子沉痛的话语、失望的眼神,常家凋零、冯胜闲住的前车之鉴,乃至那从“梁”变“凉”的爵号……都如同重锤,轮番敲打着他的心。
他确实闭门“想了几日”。府邸深寂,没有了往日的喧闹与恭维,只有他自己在书房中,对着北征地图、堆积的赏赐、还有那空悬着的、想象中的国公冠服,枯坐沉思。太子的警告是实实在在的:你再不收敛,常茂、冯胜,就是你的下场!陛下不是不能动你,只是在给你机会!
恐惧,像藤蔓一般渐渐缠绕上来,消解着部分沸腾的怒火与不甘。他开始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触碰到了某种底线。皇帝的心思,似乎比他想象的要深沉难测,那份“功劳最大”的褒扬背后,藏着严厉的审视与毫不留情的敲打。而太子……太子虽然言辞激烈,但那“盼舅舅好”的急切,似乎也并非全然虚假。
然而,恐惧之外,那股巨大的委屈与不公感,依然顽固地盘踞着。凭什么?凭什么我蓝玉要受这种憋屈?尤其是当他独处时,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就会浮现出另一件事,一件与眼前封赏不公看似无关,却更让他感到隐隐不安、甚至暗藏威胁的事。
蓟州盘山,老兵李文显那惶恐的低语:“燕地分野之上……有类……‘天子气’之雏形。”
北平城里,体仁门前,百姓感恩戴德的景象与窃窃私语。
燕王朱棣那张沉稳平静、却当众驳他面子、让他难堪的脸。
这几日,这些画面、声音、面孔,与太子的警告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发酵、碰撞。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封赏之事,或许暂时只能忍耐,等待陛下所谓的“冷一冷”过去。
但另一件事,关乎潜在的危险,关乎太子的地位,甚至关乎他蓝玉未来的倚仗,他必须说出来!这不仅是为国为君的忠心,或许……也能稍稍弥补自己在太子心中因跋扈而受损的印象,证明他蓝玉并非全然不知轻重,他也有忠诚警醒的一面。
更重要的是,那“燕地天子气”的谶语,像一根毒刺扎在他心里。若真有万一……那个让他不快的燕王将来……他蓝玉今日不言,日后何以自处?太子又会如何看他?
思前想后,蓝玉终于下定决心。九月初七这天一早,他仔细整理了衣冠,神色比往日多了几分刻意的沉肃,再次求见东宫。
文华殿内,朱标正在批阅启本。听闻蓝玉又来了,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眉宇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上次不欢而散,这位舅舅今日又来,是终于想通了前来请罪,还是依旧心有不甘?
“宣。”朱标放下笔,声音平静。
蓝玉步入殿中,这次他的步伐沉稳了许多,脸上也少了上次那种急躁与愤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恭敬、谨慎,甚至有一丝凝重。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臣蓝玉,叩见太子殿下。”
“平身。”朱标打量着他,“永昌侯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语气依旧保持着距离。
蓝玉起身,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快速扫过殿内侍立的几名内侍,然后看向朱标,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请求与郑重,低声道:“殿下,臣……有要紧事禀奏。此事……事关重大,可否请殿下……屏退左右?”
朱标眉头微蹙。蓝玉这副神秘而郑重的样子,与往日大不相同。他略一沉吟,心中虽然疑虑,但还是挥了挥手:“都退下。”
殿内侍从无声鱼贯而出。朱标看了一眼侍立在侧心腹宦官李恒。李恒年约四十八,中等身材,有些肥胖,一张圆脸,面白无须,弯眉小眼,因富态而显出双下巴,袍领之上几乎看不出脖子。他头戴内使惯用的刚叉帽,身穿酱色圆领袍,腰束革带,脚蹬皂靴。神色永远平静恭顺,在东宫伺候多年,最是稳重可靠。
蓝玉的目光也落在李恒身上,显然,他认为李恒也属于“左右”之列。
朱标却道:“李恒留下,守在殿外,关闭殿门,任何人不得靠近。” 李恒不是寻常奴婢,是他绝对信任的贴身近侍,有些机密之事,反而需要他在外把守。
蓝玉见状,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坚持,但见朱标态度明确,便不再多言,只是又深深看了李恒一眼。那眼神里带着警示与压迫,李恒恍若未觉,只是垂首躬身,默默退至殿门外,将沉重的殿门轻轻合拢。门轴转动发出低微的吱呀声,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下朱标与蓝玉二人,光线透过窗棂,显得有些幽深。
“现在可以说了。”朱标坐直了身体,目光如炬,看向蓝玉,“是何等要紧事,让永昌侯如此谨慎?”
蓝玉上前两步,却又停下,似乎在组织语言,脸上显出几分挣扎,最终,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缓慢清晰:“殿下,臣……臣在北方时,曾听闻一些……一些流言蜚语,关乎……燕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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