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文华殿内,太子朱标与永昌侯蓝玉秘谈之后,李恒依旧如常。他圆胖的脸上永远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恭顺神色,弯眉小眼低垂着,酱色圆领袍熨帖合身,刚叉帽戴得端正,在东宫安静地行走、侍立、传话、打理事务,仿佛那日紧闭的殿门内隐约传来的激烈言辞与拍案之声,从未钻进过他的耳朵。太子让他“忘了”,他便像是真的忘了,言行举止,分毫未变。
转眼到了九月初十。这一日是李恒的四十八岁生辰。
在宫里当差的下人,生辰并非什么大肆操办的节日,但以李恒在东宫的地位,太子自然不会没有表示。上午,朱标便唤了李恒到跟前,温言道:“今日是你生辰,些许薄礼,拿去罢。” 旁边的小内侍早已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前,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盘寿面,两盒精致点心,两匹颜色稳重的缎子,还有一封红纸包着的二十两花银。
李恒连忙跪倒谢恩:“奴婢谢殿下恩赏!殿下记得奴婢这微贱之躯的诞辰,奴婢……奴婢感念万分,唯有尽心竭力,服侍殿下,以报大恩!”
朱标看着他,点了点头:“你伺候孤多年,一向稳妥。起来吧,今日准你早些下值。”
“谢殿下体恤!”李恒又叩了个头,这才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托盘,退了出去。
出了宫,李恒回到太子早年赏赐的一所二进小院。看管宅子的两个老汉早已迎在门口。这院子不大,但胜在独门独户,离皇城不远不近,位置清静,平日里就由这两个老实本分的老汉看守打扫,正合他这样有些体面又需谨慎的内官居住。白日里老汉们已经略微打扫布置过,虽不张灯结彩,也拾掇得干净整齐。
到了晚上,李恒八个最亲近的干儿子——都是他在东宫这些年收下并一手栽培提拔的年轻内侍,提着各色食盒酒水,热热闹闹地来了。这些人里,有在文华殿、春和宫当差的,也有在膳房、库房办事的,都是机灵懂事、知道孝敬“干爹”的。
众人凑份子,在小院正厅里摆开了两桌像样的席面,鸡鸭鱼肉、时鲜菜蔬、各色果子点心,还有几壶上好的南酒,倒也丰盛。两个老汉在灶下温着酒水,并不入内打扰。
李恒换了身家常的深蓝直身,端坐主位,面前单独设了一席,比旁人的更精致些。八个干儿子轮流上前敬酒祝寿,嘴里说着“干爹福寿绵长”、“干爹身体康健”的吉利话。
李恒平日里严肃,今日在自己地盘上,又是生辰,脸上也带了笑模样,来者不拒,一一受了。厅内烛火通明,笑语喧哗,酒香氤氲,满是市井人家庆寿的热闹气息,暂时洗去了宫墙内那份无处不在的谨小慎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众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李恒那张白胖的圆脸更是泛起红光,弯弯的小眼睛眯着,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不过他素来有分寸,即便酒后,说的也多是自己当年如何入宫,如何小心当差,又如何得了贵人青眼之类的旧事,或是训诫这些干儿子在宫里要“眼明、手快、心静、嘴严”,絮絮叨叨,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老生常谈。干儿子们自然唯唯诺诺,应和奉承。
宴席直到戌时方散。小内侍们酒足饭饱,又说了许多恭维话,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约定改日再来请安。厅内杯盘狼藉,两个老汉进来,默默开始收拾桌椅碗碟。
李恒早已醉得有些坐不稳,身子歪在椅子里,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这时,一个约莫十七岁、眉清目秀、眼神机灵的小内侍留了下来,他叫金贵儿,是李恒前年收的干儿子,目前在文华殿当个跑腿传话的长随,颇得太子和李恒喜欢。他示意两个老汉先去歇息,自己手脚麻利地帮着收拾了一番,又拧了热帕子,走到李恒身边,轻声唤道:“干爹,干爹?时辰不早了,儿子扶您回房歇着吧?”
李恒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在金贵儿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几乎将大半重量都靠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金贵儿费力地撑着他,一步步挪向里间卧室。李恒嘴里兀自含糊地絮叨着:“……都、都是好孩子……知道孝敬……宫里……宫里不容易啊……要稳当……稳当……”
好不容易将李恒扶到床边坐下,替他脱了鞋袜和外衣。李恒身子一沾床铺,更是醉意醺然,仰面躺倒,双目半阖,呼吸间酒气浓重。金贵儿又去打来温水,仔细给他擦了脸和手。正待替他盖好被子退下,却听李恒喉咙里咕哝了几声,翻了个身,脸朝着床里,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又念叨起来。
这回的絮叨,却与方才宴席上那些老生常谈截然不同了。
“……不知……不知死活……”李恒的声音含混,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平时绝不会有的、近乎抱怨的语调,“……永昌侯那厮……说什么……燕王……阴……阴结什么人心……胡扯……”
金贵儿正在掖被角的手猛地一顿。永昌侯?燕王?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靠近了些,耳朵竖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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