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辰时初刻,燕王府正门大开,仪仗齐整,朱棣率千余护卫随从启程赴京。徐仪华携长子朱高炽及王府文武官员送至棂星门外,依礼道别。
朱棣最后望了妻子一眼,见她目光沉静坚毅,心中安稳,遂翻身上马,队伍缓缓向南而行。此事按下不表。
却说八月二十六日正午,应天府龙江驿外人声扰攘。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一行风尘仆仆抵京。驿丞早已得讯,率众恭候。
蓝玉虽长途跋涉,然精神矍铄,眉宇间仍带着漠北风沙砥砺出的锐气,更有一层“不世之功”带来的隐隐矜色。他勒马环视驿馆,嘴角微扬——终于回到京师,该是收获荣耀与封赏的时候了。
众人在驿中稍事休整,盥洗更衣。午后,奉旨入宫。
穿过重重宫门,武英殿已在眼前。殿前丹陛肃穆,守卫林立,无不彰显皇家威严。
内侍通传后,蓝玉率唐胜宗、郭英、王弼、孙恪等主要将领,敛容正衣,趋步入殿。
武英殿内,御案之后,朱元璋正伏案批阅奏章。更漏声滴答,衬得殿宇愈发空旷静谧。皇帝今日只着常服,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却让步入殿中的将领们本能地收敛了气息,连步履都放得极轻。
蓝玉率先跪倒,众人随之,齐声山呼:“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
朱元璋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将手中那份关于漕运的奏章批阅完毕,放下朱笔,这才缓缓抬眼。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为首的蓝玉身上,那目光深沉如古井,无喜无悲,却让蓝玉心头莫名一紧。
“平身。”
“谢陛下!”众人起身,垂手恭立。
朱元璋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蓝玉脸上停留片刻,方才开口:“蓝玉。”
“臣在。”蓝玉连忙躬身。
“此番北征,你率将士深入漠北,直捣虏庭,获其人口牲畜,焚其甲兵蓄积,功劳最大,朕心甚慰。” 开场是定调子的褒扬,与蓝玉预想的一致。他心中稍松,腰板不由挺直了些。
然而,朱元璋话锋陡转,声音依旧平稳,却陡然显得冰冷:“然——”
一个“然”字,让殿中空气瞬间凝滞。唐胜宗、郭英等人皆屏住呼吸。蓝玉心头那根松弛的弦猛地绷紧。
“虏主妃嫔来降,尔不能待之以礼,反纵欲污乱,失大臣体,坏朝廷怀柔之德。”朱元璋目光如电,直刺蓝玉,“此其一。”
蓝玉脸色微变,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万没想到,皇帝会在如此场合,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件他本以为已随着失安答里自尽和地保奴流放而掩埋的丑事。他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在皇帝的目光下哑然。
“又,尔尝恃功,遣人入朝,觇伺动静。”朱元璋的语调依旧不高,却带着山岳般的压力,“此岂人臣之道乎?”
觇伺动静!这四个字更如惊雷,炸得蓝玉脑中嗡嗡作响。他确实曾派亲信打探过京中对喜峰关等事的反应,自认做得隐秘,却不料一切尽在皇帝掌握!他自以为的“大局已定”、“功高可掩过”,在皇帝这轻描淡写却又洞悉一切的两句话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脆弱。
朱元璋看着蓝玉瞬间苍白又强自镇定的脸,停顿了片刻,然后才继续道:“今念尔功大,朕姑宥不问。” 这句话像是赦令,让蓝玉几乎停滞的血液重新流动,他几乎要松一口气。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却比直接的惩罚更让他如芒在背:“尔其谦慎自处,永保福禄。若不知省改,复蹈前非,则国法俱在,朕虽欲私,不可得也。”
“谦慎自处”、“永保福禄”,这是期许,更是警告。“国法俱在”、“朕虽欲私,不可得”,这是最后的底线。蓝玉听懂了,这是在告诉他:你的功劳我认,所以这次我放过你;但你做的那些事,我一清二楚;以后若再犯,功劳也保不住你。
巨大的羞辱感与后怕交织着冲上心头,但更多的是在众将面前被如此直斥的难堪。蓝玉脸上火辣辣的,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深深伏地,以额触金砖,声音干涩发颤:“臣……臣知罪!陛下天恩浩荡,赦臣愚妄,臣必当铭刻肺腑,痛改前非,兢兢业业,以报陛下不罪之恩!”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却又不得不说得无比诚恳。
朱元璋看着他伏地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起来吧。”他淡淡道,“功是功,过是过。赏罚分明,方是朝廷制度。”
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内侍捧着早已拟好的赏赐清单,高声唱诵。声音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清晰:
“赐征虏大将军、永昌侯蓝玉——白金二千两,钞一千锭,文绮五十疋!”
赏赐不可谓不厚。白金二千两,是一笔巨款;宝钞一千锭,文绮五十匹,皆是实实在在的恩荣。然而,在刚刚经历那样一番雷霆斥责之后,这赏赐听在蓝玉耳中,滋味却复杂难言。他只能再次叩首谢恩:“臣谢陛下厚赏!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