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三十分。鹰嘴崖下。
那阵奇异的山风渐渐平息,松涛的呜咽也低沉下去,最终归于山林固有的静谧。之前那柔和却夺目的光芒,王铁山温暖而释然的笑容,都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抹去,没有留下丝毫存在的证据。
陈砚独自站在原地,面前是那块压着青石的土堆,标记着那根刻有“守土”的道钉长眠之处。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冰冷而纯净。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刚才回填的新土。泥土带着山间的微凉,但在那表层之下,似乎还隐隐透着一丝奇异的余温,像是某人刚刚留下的体温,又像是某种巨大能量消散后的残余。
这微弱的温度让陈砚的心猛地一缩,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和巨大的失落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让他窒息。就在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地面时,触碰到了旁边一样东西。
是那半截深灰色的军裤残片。上面板结的暗红色血迹硬壳依旧触目惊心。王铁山一直将它贴身带着,如同带着一份未能送达的遗言,一份无法释怀的牵挂。此刻,它静静地躺在泥土和落叶之间,成为了他曾经真实存在过的、最具体也最沉重的物证。
陈砚将它拾起,握在手中。那粗粝的布料和硬邦邦的血痂摩擦着他的掌心,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从心底弥漫开来,迅速填满了刚刚被那个离去灵魂占据的空间。他失去了一个刚刚结识却仿佛相识已久的朋友,一个从历史深处走来的见证者。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土堆,投向那沉默耸立、状如鹰喙的灰黑色崖壁。山风吹拂,无数松针在阳光下微微晃动,闪烁着细碎的金光,那姿态,竟像是在无声地挥手作别。
陈砚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冷的空气,对着那片巍峨的山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许下承诺,如同在墓前立誓:
“王铁山,谢谢你。”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好让那个或许尚未远去的英魂能够听清,“我会把你们的故事,把三排的故事,都写出来。我保证,不会让后来的人忘记。不会忘记你们,不会忘记那段日子。”
声音在山谷间轻轻回荡,然后被风带走。
他小心地将那半截军裤残片收好,开始默默地收拾带来的物品,准备下山。当他习惯性地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时,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且带有棱角的小物件。
他微微一怔,将其掏了出来。
摊开掌心,那枚锈迹斑斑的“东北军独立旅”徽章,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中。徽章的别针有些松动,边缘的磨损清晰可见。陈砚清楚地记得,王铁山一直将这枚徽章别在他那身破旧军装的领口,从未取下过。它是什么时候,又是以何种方式,被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是在最后那光芒闪耀、自己试图抓住他的混乱瞬间吗?还是更早,在他抚摸鹰嘴崖岩石、做着无声告别的时候?
他不得而知。他轻轻将徽章翻转过来。在背后那粗糙的金属面上,他之前未曾留意的地方,看到了三个极其细微、却清晰可辨的刻字——王铁山。
那字迹歪歪扭扭,笔画稚拙,带着手工雕刻的痕迹,与军号上“1931”和“王”字的风格如出一辙。这枚徽章,不仅是一个番号的证明,更是一个具体名字的烙印。
握着这枚突然出现的徽章,陈砚忽然想起了什么,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打开背包,近乎急切地将那支黄铜军号取了出来。
他凑到眼前,借着明亮的日光,仔细审视着号管内侧,那个他早已熟悉的位置——刻着“1931”和“王”字的地方。
之前被反复擦拭、已然清晰的刻痕旁,就在那个“王”字的右下方,此刻,竟然多了一道极其细微、却绝对是崭新的浅痕!那痕迹很轻,像是刚刚用尖锐的石片或指甲匆忙划上去的,一道短而直的线,微微偏离了原本的刻痕。
这道浅痕绝非之前就有,陈砚可以百分之百地肯定。在书房台灯下,在纪念馆的灯光前,他无数次仔细端详过这个地方。
是王铁山吗?是他在最后那光芒笼罩、身形消散的瞬间,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记吗?这道浅痕代表着什么?是一个未写完的笔画?一个仓促的标记?还是一个无法用言语传达的、最后的嘱托?
陈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道崭新的刻痕,冰凉的金属触感依旧,但他仿佛能感受到一丝残留的、属于那个年轻士兵的决绝与不舍。
山林寂静,阳光正好。下山的路就在眼前,但陈砚知道,他的旅程,或者说,那支军号赋予他的使命,还远未结束。这道神秘的浅痕,如同一个来自历史深处的、未解的谜题,静静地等待着他去探寻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