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的阳光,努力穿透青龙山茂密的松林,在鹰嘴崖下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与陈砚初次到来时的孤寂探寻不同,此刻这片山林仿佛屏住了呼吸,静默地见证着一场跨越时空的仪式。风很轻,掠过树梢时只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
王铁山蹲在那块颜色略深的泥土旁,那里是他当初苏醒的地方,也是那支军号和染血军裤重见天日的地方。他的动作很慢,手里握着陈砚带来的那把小铲子,没有急于挖掘,而是先用掌心感受着土地的微凉与坚实。他的眼神异常平静,那是一种了却所有心愿、卸下千钧重担后的澄澈。
他开始挖土,动作轻柔而稳定,一铲,又一铲。新鲜的、带着腐殖质气息的泥土被翻掘出来,堆在一旁,形成一个规整的小坑。他没有挖得很深,仿佛只是要为某件重要的物事寻找一个安稳的、贴近战友的眠床。
然后,他停了下来。从怀中,他极其郑重地取出了那根用布巾包裹着的铁路道钉。暗红色的铁锈在透过林叶间隙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郁的光泽,那“守土”二字,笔画深刻,仿佛凝聚了他与战友们所有的青春、热血与誓言。他用指腹最后一遍摩挲过那两个刻入钢铁的字,如同最后一次擦拭那段烽火连天的记忆。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道钉横着放入坑底,让它稳稳地躺在那里,像一枚沉入历史的种子,又像一座微缩的纪念碑。
他用手,将刚才掘出的泥土,一捧一捧地,缓缓回填到小坑里。细碎的土粒覆盖了道钉,掩埋了那暗红的锈色,也掩埋了一段血肉铸就的往事。当最后一捧土覆盖上去,他仔细地将表面抚平,然后,从旁边寻来一块表面相对平整、带着青灰色苔藓的石头,端端正正地压在了这个小土堆之上,作为一个沉默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就着蹲踞的姿势,微微仰起头,目光扫过眼前沉默的鹰嘴崖,扫过周围静立的松柏,仿佛在与他那些长眠于此、魂归大地的战友们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班长,兄弟们,”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汇报工作般的郑重,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道钉,我带来了。就埋在这儿,陪着你们。”
他顿了顿,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间清冽的空气,继续说道:“当年刻下的‘守土’,咱们……做到了。我用这双眼睛,亲眼看到了。”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坚定,甚至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豪,“现在的中国,很安全。再也没有鬼子的铁蹄了。很富强,老百姓能吃饱穿暖,娃娃们能安心上学。咱们当年没白拼命,没白流血……你们,都能安心了。”
陈砚站在几步之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举起手机,调整焦距,将那个压着青石的小小土堆,连同王铁山那肃穆而挺直的背影,一同定格在画面中。他没有打扰,只是用这种方式,参与并记录下这沉重而神圣的一刻。
王铁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缓缓转过头,脸上露出一抹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慈祥的笑容,这笑容出现在他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上,显得有些奇异,却又无比自然。
“陈兄弟,”他看着陈砚,目光温和,“以后……你要是想我了,或者想兄弟们了,就来这儿看看。我……会在这儿,陪着他们。” 他说着,伸出那只布满粗茧的大手,轻轻抚摸了一下身旁鹰嘴崖那粗糙、冰冷的岩石表面,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与一位即将久别的老友做最后的致意。
就在这时,山林间原本细微的风声,毫无征兆地变大了。松涛阵阵,由远及近,如同无数低沉的絮语在林间回荡。这风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吹动了王铁山略显宽大的衣角,也吹动了陈砚额前的发丝。
更让陈砚惊愕的是,他看见,王铁山的身体轮廓,开始散发出一种极其柔和、却异常清晰的白光。那光芒并非刺眼,而是温润的,仿佛他整个人是由凝聚的月光雕琢而成,正从内部被缓缓点亮。
王铁山低头看了看自己发光的手掌,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恐或意外,反而露出了一个更加舒展、更加释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圆满,有不舍,更有深深的感激。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地望向陈砚,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上了一丝空灵的回响:
“我该走了,陈兄弟。” 他笑着说,那笑容纯粹得如同山涧的清泉,“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太平盛世。替我……替我们,告诉所有的人。”
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亮,轮廓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透明。陈砚心中猛地一揪,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失落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想要抓住王铁山那逐渐变得虚幻的手臂。
他的手,穿过了那片明亮的光晕。
指尖传来的,只有一股异常纯净、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冰凉气息,仿佛触碰到了山巅的积雪,或是深夜的寒露。他什么也没有抓住。
王铁山的身影在光芒中几乎完全透明,只剩下一个模糊而温暖的微笑,定格在空气中。他最后的声音,如同风中飘来的絮语,清晰地传入陈砚的耳中:
“军号……留给你。继续……找他们的故事……”
话音落下,那片柔和而耀眼的白光骤然收敛,如同萤火虫消散在夜色中。原地,只剩下那块压着青石的小土堆,以及山林间依旧呜咽的风声。
陈砚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指尖那冰凉的触感尚未散去。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土地,看着那块青石,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境。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他缓缓收回手,紧紧握成了拳头。然后,他深深地、郑重地,对着那块青石,对着这片沉默的鹰嘴崖,鞠了三个躬。
风吹过,松涛依旧,像是一曲无言的挽歌,也像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最终,一切都归于山林固有的寂静。只有那支静静躺在陈砚背包里的黄铜军号,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温度,提醒着他,故事,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