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十点。书房里,紧张的气氛已然缓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而肃穆的宁静。台灯的光芒依旧温暖,笼罩着桌边对坐的两人,一个来自硝烟弥漫的过去,一个生于和平安宁的今朝。
王铁山坐在陈砚搬来的椅子上,脊梁挺得笔直,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军人姿态,尽管他满脸疲惫,左臂的绷带还在隐隐渗血。他的双手,正捧着那支沉甸甸的军号,用陈砚找来的一块干净软布,蘸着一点点清水,极其专注而轻柔地擦拭着上面的锈迹和泥土。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无价之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陈砚坐在他对面,摊开了笔记本,手中紧握着笔,屏息凝神,像一个最虔诚的记录者,准备聆听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亲口诉说。
擦拭的动作慢了下来,王铁山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伴随着布料摩擦金属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缓缓响起:
“我叫王铁山。”他开口,报出了自己的名字,一个普通却在此刻重若千钧的名字,“东北军独立旅,3排的。”
陈砚的笔尖立刻落在纸上,写下“王铁山,独立旅3排”,笔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民国二十年,九月十九。”王铁山准确地说出了那个日期,眼神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冰天雪地,“我们排,奉命拆毁沈阳外围的一段铁路,拖延鬼子的推进。那天……雪很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之下,是压抑不住的痛楚。“活儿干到一半……鬼子的铁甲车(坦克)来了。那家伙,轰隆隆的,枪子儿打上去,就跟挠痒痒一样……根本没用。”他顿了顿,擦拭军号的手无意识地收紧,“弟兄们……倒下去好几个。班长……班长在最后,把这军号塞到我手里。”
他抬起眼,看向陈砚,眼中是当时班长看向他时的决绝:“班长说:‘铁山!你年纪小,跑得快!带着它,突围出去!军号不能丢!只要号在,就能把失散的弟兄们再召集起来!’”
“召集战友……”陈砚喃喃重复,感受到了那军号在绝境中代表的希望与凝聚力。
王铁山低下头,继续擦拭着军号。随着锈迹被一点点清除,在号管靠近吹口的下方,之前被厚重铜锈覆盖的地方,渐渐露出了两个更加深刻、笔画遒劲的刻字——
守土!
王铁山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拇指,轻轻抚摸着这两个字,如同抚摸着一段刻骨铭心的誓言,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守土’……这是我们排的口号。班长让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武器上,或者随身的东西上,想办法刻上这两个字。”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尽管那光芒深处是巨大的悲伤,“班长总说:‘当兵的,守不住脚下的土,就没脸回去见爹娘!’”
陈砚的心被狠狠撞击着,他赶紧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口号:‘守土’。信念:守土有责,无愧爹娘。”字迹潦草,却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温度。
就在这时,王铁山停下擦拭的动作,用那只没受伤的手,颤巍巍地伸进自己破旧军装的内侧口袋,摸索了片刻,极其郑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铁路道钉。长约十厘米,通体覆盖着黑红色的铁锈,但依旧能看出它原本的形态,一头粗扁,一头尖锐。
他将道钉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陈砚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在那根饱经风霜的道钉粗扁的一端,同样刻着两个字,虽然布满锈迹,但刻痕深入钢铁,依旧清晰可辨——
守土!
那字体的笔画、结构,与军号上刚刚显露出来的“守土”二字,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同一批人、怀着同一种信念刻下的!
“拆铁路的时候,”王铁山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我偷偷藏了一根。我想着……想着要是哪天,真能看到胜利,能活着回去……我就把它拿给班长看。告诉他,我们……我们守住土了。我们……没给爹娘丢脸……”
陈砚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冰冷的、沉甸甸的道钉。指尖传来的,是钢铁的坚硬和岁月的粗糙。他将道钉上的“守土”与军号上的“守土”并排放在一起,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不再仅仅是口号,这是浸透了鲜血和生命的誓言,是跨越了九十多年时光,依然滚烫的信念!
王铁山看着那根道钉,眼神空洞了片刻,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更多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我们排……出发的时候,三十七个人。”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突围的时候……就剩我一个了。我背着军号,躲到了鹰嘴崖下面……军号,不小心被塌下来的土埋住了。我想把它挖出来,可是……可是渴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去找点水喝……后来……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这间灯火通明的陌生书房,看着眼前穿着古怪的陈砚。
“再醒来……就在这儿了。”
故事讲完了。书房里陷入了一片漫长的沉默。只有台灯发出轻微的电流声,以及王铁山因为压抑情绪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陈砚看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看着桌上并排的军号和道钉,看着眼前这个从历史断层中走来的、名叫王铁山的年轻士兵。历史的洪流,在这一刻,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汇入了他这间小小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