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王铁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陈砚自己那如擂鼓般无法平息的心跳。年轻的士兵像一头被困在陌生笼子里的野兽,眼神里交织着伤痛、警惕和那片尚未消散的1931年的风雪。
陈砚看着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听着那沙哑无力的咳嗽,意识到此刻任何语言可能都是苍白的。他需要行动,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僵局,来证明自己至少此刻没有恶意。
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双手微举的姿势,动作极其缓慢地,挪到书桌旁。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王铁山,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他拿起桌上那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与这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大半杯温水。
然后,他端着水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回桌边,将杯子轻轻放在桌沿。做完这一切,他立刻退开,一直退到墙角的阴影里,最大限度地拉开与王铁山之间的距离,以此表明自己的无害。
“喝点水吧。”陈砚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只是水,没别的东西。”
王铁山灼灼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陈砚脸上,似乎在判断这是否又是一个陷阱。然后,他的视线才缓缓下移,落在那杯清澈的水上。透明的液体在台灯光下微微晃动,映出一点模糊的光晕。对于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可能煎熬了许久的人来说,这杯水的诱惑力是巨大的。
他的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王铁山的眉头紧锁,内心的挣扎清晰地写在脸上。信任一个陌生人,一个出现在这诡异地方的陌生人,对于刚从生死线上挣扎下来的他来说,太难了。
终于,在经过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犹豫后,王铁山动了。他拖着受伤的身体,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到桌边。他的右手依旧下意识地按在腰间,左手则颤抖着,伸向了那杯水。
他的手布满冻疮和污垢,手指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控制不住地颤抖。在他握住杯柄时,杯中的水因为他的颤抖而晃荡起来,几滴水珠溅出杯沿,滴落在他破旧的、沾满泥雪的军裤上,留下深色的湿痕。
这个小小的意外似乎让他更加窘迫和警惕,他飞快地看了陈砚一眼,见对方依旧缩在墙角没有任何动作,这才稍微安心。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那一点湿意似乎刺激了他身体本能的渴求。他不再犹豫,双手捧起杯子,凑到嘴边,先是极小口地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水的味道和安全。
随即,他再也无法克制,开始小口却急促地喝了起来。清水流过他干渴冒火的喉咙,发出轻微的“咕咚”声。他喝得很急,却又带着一种长期匮乏养成的、珍惜每一滴资源的本能,没有让一滴水浪费。
喝了差不多半杯,他急促的呼吸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放下杯子,手依旧有些抖,但眼神里的凶狠和警惕,似乎被这杯温水融化了一丝丝。他抬起头,再次看向陈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困惑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求证。
“真的……胜利了?”他问,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弱的希望,仿佛怕声音大了,会惊碎这个过于美好的幻梦。
陈砚重重地点头,语气无比肯定:“真的!我们赢了!1945年就赢了!我们把鬼子彻底赶出了中国!现在的中国,很安全,再也没有战乱了。我们建起了很多很多高楼,比山还高!我们种了很多粮食,大家都能吃饱饭,再也不用……”他顿了顿,看着王铁山身上单薄的破军装和冻得发紫的皮肤,声音低沉却清晰地补充道,“……再也不用在雪地里啃冻土豆了。”
“冻土豆……”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王铁山内心深处某个被冰封的、痛苦的闸门。
他猛地怔住了,捧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眼眶毫无预兆地迅速泛红,一层水汽弥漫开来,模糊了他原本锐利的眼神。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声音变得哽咽:
“我们在雪地里……断了补给……三天……三天没吃到一口热乎东西……”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巨大的悲恸,“只能啃那梆硬的冻土豆……牙都快崩掉了……小张……小张他饿得受不了,啃得太急,冻掉了半只耳朵……”
他吸了一下鼻子,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却掩饰不住那刻骨的悲伤:“他疼得直哆嗦……血糊了半边脸……还咧着嘴跟我们说……说他要留着剩下的耳朵……等胜利那天……听庆祝的鞭炮响……听……”
他的话没能说完,但那份在绝境中依然坚守的、对胜利近乎执拗的渴望,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陈砚的心头,让他鼻子发酸,几乎也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王铁山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书桌的中央。那里,静静地躺着那支扭曲的、布满绿锈的黄铜军号。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水杯,踉跄着走到桌边。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摸易碎的梦境一般,抚上了军号的号管。他的指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号管内壁那个刻痕的位置,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个“王”字。
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尖锐和警惕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哀伤。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软,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逝去的灵魂低语:
“这是我们连的军号……是班长……班长在最后关头,亲手交给我的……”他的指尖停留在“王”字上,仿佛能感受到刻下它时的温度和决心,“他让我带着它……突围……说军号在,魂就在……可是班长他……他为了挡住鬼子……没……没能出来……”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承受那份重量,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滑落,滴在冰冷布满锈迹的军号上,洇开一个小小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信任,在这一刻,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凭借着一杯水、一个共同的记忆符号和一件承载着血泪的遗物,悄然建立。连接他们的,不再是恐惧和猜疑,而是那段共同铭刻在民族血脉中的、沉重而悲壮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