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书房里沉重而悲壮的历史氛围,随着两人移步到陈砚的卧室,稍稍被一种略带尴尬却又充满温情的现实琐碎所冲淡。
陈砚翻箱倒柜,总算找出了一套自己最大号的睡衣,纯棉材质,印着简单的条纹,递给了王铁山。“你先换上这个吧,舒服点。你的衣服……我明天看看能不能找人帮忙处理一下。”他看着王铁山那身破旧不堪、沾满血污泥雪的军装,心里很不是滋味。
王铁山接过柔软的睡衣,手指有些无措地摩挲着布料,眼神里满是陌生。陈砚又拿来一条崭新的毛巾,示意他去卫生间简单擦洗一下。
王铁山跟着陈砚走进明亮的卫生间,看着光洁的瓷砖、能照出人影的镜子和一拧就出水的龙头,眼神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他笨拙地学着陈砚的样子,用毛巾接了些温水,开始擦拭脸上和手上的污垢。
当他抬起眼,看到镜子里那个头发蓬乱、脸上虽然擦过却仍带着风霜痕迹、身上却套着一件极其不合身、紧绷绷地裹在肌肉上的奇怪“衣服”的自己时,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低头看了看身上柔软得不像话的布料,犹豫了很久,才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几乎听不清的音量小声问:
“这……这衣裳……这么软和,得……得不少银元吧?”在他的认知里,这样细腻柔软的布料,绝非寻常百姓甚至普通士兵能够享用。
陈砚看着他紧绷的袖口和裤腿,又听到这个问题,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打破了之前一直弥漫的沉重。“不用银元,现在早不用那个了。这衣服很普通,现在很多人都能穿得起,不稀罕。”他解释道,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和平年代的寻常之物,在来自艰苦卓绝年代的战士眼中,竟是如此的珍贵。
王铁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摸了摸身上的睡衣,眼神复杂。
陈砚将王铁山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将沙发垫铺平,又抱来两床厚厚的被子,一床铺在下面,一床用来盖。“你今晚就睡这里,可能会有点不习惯,但总比地上强。有什么事就喊我,我就在那个房间。”他指了指紧闭的卧室门。
王铁山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但他并没有立刻躺下,而是先将那支被他擦拭得露出更多黄铜本色的军号,和那根刻着“守土”的道钉,并排、郑重地放在了沙发枕头旁边,紧挨着自己的头。那姿态,仿佛这两件东西比他自己的安危还要重要,生怕一觉醒来就不见了。
陈砚看着他这无声的动作,心中了然,那是他与他那个时代、与他那些牺牲的战友之间,最后的、也是最坚实的联系。
“那你早点休息。”陈砚说完,转身准备回自己卧室。
就在他握住卧室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王铁山有些迟疑、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的声音:
“陈……陈兄弟……”
陈砚回过头。
王铁山站在沙发边,灯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阴影,他的眼神不再全是战场上的锐利和警惕,而是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期盼:“谢谢你……收留我。要是……要是真的胜利了,我……我想看看沈阳,看看它现在的样子。”
陈砚看着他眼中那微弱却执着的亮光,心中一动,郑重地点头承诺:“好!明天,明天我就带你去。我们去沈阳故宫,看看老祖宗留下的宫殿;我们去九一八历史博物馆,去那里……告慰你的班长和战友们。”
王铁山重重地点了点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个简单的:“嗯!”
陈砚回到自己的卧室,关上门,却没有立刻上床。他靠在门板上,听着外面客厅里渐渐归于平静的细微声响,心潮起伏。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本写满了记录的笔记本,手指轻轻抚过刚刚写下的“王铁山”三个字。
之前困扰他许久的、那种面对历史的“空洞”感,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个在台灯下抓耳挠腮、写不出一个字的新人作家仿佛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此刻,他的心中被一个具体的人、一段鲜活的生命历程、一种沉重而滚烫的情感所充满、所激荡。
“这才是有温度的故事……”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他不再焦虑,不再恐惧交不出稿子。他有了必须要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冲动和责任。
他坐了下来,翻到新的一页,拿起笔,在页面顶端,用力地写下了五个字:
《雪地里的道钉》
他知道,明天,他将要带着一个来自1931年的灵魂,去看一看他们用生命和鲜血守护下来的、未来的模样。而今晚,他需要将这份澎湃的情感,先倾注于笔端。这个夜晚,对两个人来说,注定都意义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