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城市白日的喧嚣彻底沉寂下去,像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陈砚的书房,窗帘被他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光源和声响,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密室。唯一的光明,来自书桌上那盏旧台灯,它投下温暖却有限的光晕,恰好将桌面中央的区域照亮,如同舞台的追光。
光晕的正中,是那支扭曲、锈蚀的军号。旁边,摊开着打印出来的《沈阳外围阻击战》资料册,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关键信息:“1931年9月19日”、“沈阳外围”、“东北军独立旅某排”、“拆毁铁路”、“伤亡殆尽”。
陈砚坐在桌前,心跳如擂鼓,手心因为紧张而沁出冰凉的汗。他知道自己正在尝试一件荒谬绝伦、甚至可能蕴含未知风险的事情。但昨夜梦境的真实感,军号滴水的异常,以及那两份笔迹惊人相似的遗物,像一只只无形的手,推着他走向这未知的一步。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排除脑海中的杂念,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资料所述的内容上。他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极力构想着那片冰天雪地:
是1931年的冬天,比往年更冷。沈阳外围,荒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凄厉的呼啸。
一群穿着破旧灰布军装的东北军士兵,他们的脸冻得发紫,眉毛胡须上都结着白霜。他们沉默而迅速地用工具撬动、砸击着冰冷的铁轨,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晶。
远处,似乎已经有隐约的火光和越来越近的机车轰鸣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死亡的阴影如同铅云般低垂。
……拆铁路……阻日军……伤亡殆尽……
他的意念越来越集中,仿佛整个灵魂都要投入到那个时空节点。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冷,能“听到”铁器撞击铁轨的“铛啷”声和同伴们粗重的喘息。
就是现在!
他猛地睁开眼,双手有些颤抖地捧起桌上那支冰冷的军号。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试图用力吹响它,而是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极其轻柔地、将嘴唇凑近那冰凉的号嘴,然后,只是用胸腔里最平缓的气息,轻轻地、持续地呼出一口气。
没有用力,没有声响的预期。
然而,就在他呼出的气息涌入号嘴的刹那
“嘀”
一声悠长、低沉、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穿透层层时空壁垒传来的号音,突兀地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
这声音并不刺耳,没有军号应有的嘹亮激昂,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呜咽般的质感,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叹息,瞬间攫住了陈砚的全部心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书桌上的台灯像是接触不良般,开始疯狂地闪烁!明灭不定的光线将书房映照得如同鬼蜮,墙壁和书架的影子被拉长、扭曲,张牙舞爪地晃动着!
陈砚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就想扔掉手里这变得邪门的军号。但下一秒,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像是被无形的强力胶粘住了一样,死死地贴在冰冷的号身上,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将其甩脱!
“怎么回事?!放开!”他惊恐地低吼,挣扎却徒劳无功。
而就在这时,更令人骇然的事情发生了。
一道强烈的、无法形容颜色的光芒,猛地从军号那扭曲的喇叭口以及幽深的号管中爆发出来!这光芒并不温暖,反而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瞬间吞噬了台灯的光线,将整个书房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陈砚被这强光刺得下意识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失去视觉的瞬间,他的耳朵却捕捉到了更加不可思议的声音
不再是号音。是“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清晰地,像是有人正踩在厚厚的、压实了的雪地上。还有一个年轻、嘶哑、充满焦急的喊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
“快撤!鬼子摸上来了!快!”
这声音和昨夜梦中那个推他一把、把军号塞给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强光持续着,脚步声、呐喊声、甚至还有隐约的、更加遥远的机枪点射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陈砚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那强光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书房重新陷入昏暗,只有那盏台灯还在顽强地散发着稳定的光芒,仿佛刚才的闪烁从未发生。
陈砚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依旧被他“粘”在手中、但此刻似乎恢复了冰冷的军号。他尝试动了动手,发现那种被禁锢的感觉消失了,他立刻像丢掉烫手山芋一样,将军号“哐当”一声扔回桌上。
然后,他的目光僵硬地移向书房中央。
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此刻,多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穿着陈砚在照片和资料里看过无数次的、破旧不堪的深灰色东北军军装,棉袄多处撕裂,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他看起来年纪很轻,可能还不到二十岁,脸上混杂着冻伤的血口子、污泥和一种极度疲惫与警惕的神情。他的左臂粗糙地缠着绷带,暗红色的鲜血正从里面不断渗出,将绷带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受伤不久。
而最让陈砚头皮发麻的是——这个年轻士兵的手里,正死死地攥着半截深灰色的、布料粗糙的军裤裤腿!那颜色、那质地、甚至膝盖处那个不规则的破洞……都和他从鹰嘴崖下挖出来、此刻正静静躺在书桌上的那半截军裤残片,一模一样!
那士兵显然也处于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中。他猛地环顾四周,眼神仓惶地扫过陌生的书架、电脑、台灯,最后,如同受惊的野兽般,死死盯住了离他最近的、穿着奇怪现代服装的陈砚。
一股凛冽的、仿佛刚从冰天雪地里带来的寒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让书房里的温度都骤然下降了几度。他军装领口上别着的那枚“东北军独立旅”徽章,在台灯光下,反射出微弱却清晰的光。
下一秒,那年轻士兵猛地弓起身子,做出了一个戒备的、仿佛要扑击的姿态,用那双布满血丝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瞪着陈砚,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和不容错辨的敌意与惊恐,低吼道:
“你是谁?!这他妈是哪儿?!鬼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