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阳光跃过窗台,慷慨地洒满书房,驱散了夜间的阴冷和梦境残留的寒意。一切都显得清晰而明朗,仿佛昨夜那诡异的滴水、刺骨的冰冷和惊心动魄的梦境,都只是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
陈砚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目光落在书桌中央的军号上。在明媚的晨光下,它身上的绿锈显得更加斑驳,扭曲的形态也一览无余。桌面上,昨夜滴落水珠的地方,只留下几圈淡淡的水渍干涸后的痕迹,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他拿起军号,仔细查看号管内侧。阳光直射下,“1931”和“王”字的刻痕似乎比在台灯下看起来要清晰不少,笔画边缘的铜锈仿佛真的淡了一层,露出底下更纯粹的黄铜底色。是心理作用,还是阳光带来的视觉效果?他无法确定。
放下军号,他又拿起那个被保鲜膜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小纸团,走到窗边,对着阳光仔细辨认。然而,结果令人失望。无论他如何调整角度,如何凝神细看,能清晰辨认的,依旧只有那几个孤零零的词语:“沈阳”、“哥”、“铁路”。其他的部分,被岁月的污渍和纸张本身的破损彻底掩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刻意抹去了。
“沈阳……铁路……”他喃喃自语,脑海里迅速搜索着相关的历史信息。他回到电脑前,在搜索引擎中输入“1931年 沈阳 铁路 破坏 事件”。
敲下回车键,页面跳转。几条相关的历史记载出现在屏幕上,大多语焉不详。但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其中一条简短的记录上:
“1931年9月19日,为延缓日军沿铁路线快速推进,东北军独立旅下属某排,奉命对沈阳至长春段铁路实施破袭行动……”
9月19日!1931年!
陈砚的心猛地一跳。军号上刻着的“1931”,小纸团上模糊的“沈阳”和“铁路”,老郑讲述中独立旅负责破坏铁路的断后任务……还有他梦中那场发生在雪地里的拆轨行动!所有的线索,仿佛被这条简短的历史记载一下子串联、收紧,最终聚焦在了这个具体的时间点上——1931年9月19日!
所以,那位王姓战士,很可能就是参与这次破袭行动的独立旅士兵之一!他的军号,他的血迹,他藏匿的纸条,都指向了那场发生在日军铁蹄踏来之初、旨在拖延时间的悲壮行动。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中激荡。历史的轮廓,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支军号。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军号,还能响吗?
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很荒诞。且不说军号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就算完好无损,他也不会吹。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力量,然后将嘴唇凑近军号的吹口。
他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试探性地向里吹了一口气。
预想中的、哪怕是最微弱的号声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极其细微、但却异常清晰的凉气,猛地从号管深处倒灌而出,顺着他的气息,直冲鼻腔!
那凉气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寒意,不刺骨,却瞬间让他鼻腔内部的黏膜感到一阵收缩般的酸涩,连带着眼眶都微微发热,几乎要掉下泪来。就好像……猛地吸入了一口寒冬腊月户外极其干燥、冰冷的空气。
陈砚猛地移开嘴唇,惊疑不定地看着手里的军号。号管幽深,在阳光下也望不到底。
“是我不会吹,还是……这军号本身就有问题?”他喃喃自问。昨晚滴水的异常,梦境的真实感,加上刚才这股诡异的倒灌凉气……这一切,似乎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一个更大胆,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蔓延。
他决定,今天不联系文物局了。
他需要时间,需要再试一试。他想知道,这军号,这跨越了九十年来到他手中的信物,是否真的承载着某种未曾消散的……东西。
他把军号郑重地放回书桌的正中央,旁边摆上那枚锈迹斑斑的独立旅徽章。两样东西静静地躺在阳光下,仿佛构成了一个微型的、通往过去的祭坛。
“就当是给自己壮胆。”他对着空气,轻声说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需要更具体的方向。晚上,等一切安静下来,他要集中所有的意念,去回想,去感受,去“触碰”那个具体的时间点——1931年9月19日,沈阳外围,那场风雪中的铁路破袭。他隐隐觉得,这才是关键。
为了寻找更多佐证,或者说,是为了让自己更加沉浸到那个时空,他再次翻开了那本《东北抗联战士家书集》,找到了那封让他第一次鼻酸的残信——“俺在沈阳外围,夜里冷,啃冻土豆,想俺娘做的玉米饼……”,目光落在末尾那片暗褐色的血迹上。
忽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之前没有特别注意,此刻,在明亮的光线下,他看着残信上那歪歪扭扭、笔画稚拙的字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袭上心头。这字迹……这笔画的结构,运笔的力度,那种在艰苦条件下书写的艰难感……
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猛地转头看向桌上被保鲜膜包裹的小纸团!
虽然纸团上的字迹更加模糊、残缺,但那种整体的感觉,那种笔画歪斜的角度和力度……
他几乎是颤抖着,将家书集捧到桌边,将残信的那一页,与保鲜膜下的小纸团并排放在一起。
阳光同时照亮了两份来自九十年前的笔迹。
一份是写给“娘”的家书,末尾浸染着血迹。
一份是藏在军号里的纸条,写着“沈阳”“哥”“铁路”。
字迹都是那么的……相似!
一样的歪歪扭扭,一样的带着一种质朴甚至笨拙的笔触,仿佛出自同一个、没有受过太多教育、在极端环境下艰难书写的人之手!
陈砚的呼吸彻底屏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加速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
难道……这封浸血的残信,和军号里藏着的纸条,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那个在寒夜里想念母亲玉米饼的士兵,就是那个在军号上刻下“1931”和“王”字、在纸条上写下“沈阳”“哥”“铁路”的战士?
那个名叫“王”的战士,形象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具体起来。他不再只是一个符号,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是一个会想家、会喊冷、会给家人写信、会在绝境中藏匿信息的、活生生的年轻人!
书房里寂静无声,只有阳光在空气中默默流转。陈砚站在书桌前,看着并排摆放的残信和纸条,看着中央那支沉默的军号,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秘密的入口,历史的帷幕,正在他眼前,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