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婆子在冬学上的那次发难,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表面只激起几圈涟漪,很快就淹没在寒夜的死寂里。但水面之下,看不见的裂痕,已经悄然延伸。
接下来的冬学,气氛一次比一次凝重。爷爷依旧主持,念文件,组织讨论,语气和表情控制得滴水不漏,甚至比之前更严谨,每句话都严格按照文件精神。但台下的人们,眼神里的东西越来越复杂。不再是单纯的困倦或茫然,多了警惕、审视,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是一种在压抑氛围中,嗅到可能的“变动”和“机会”时,特有的、混杂着不安与期待的情绪。
发言的人渐渐多了,内容也开始“深入”。从批评“某些人”占集体便宜,发展到质疑工分记录是否公平,再到隐晦地提及某些家庭“历史不清白”。每一次发言,都像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划下一道线,将人群无声地分割。
孙婆子没再站起来长篇大论,但她阴沉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在会场里扫来扫去,尤其在张家人的方向停留得格外久。有时,她会跟旁边几个妇人交头接耳,手指朝我们这边悄悄指点,换来对方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
母亲抱着我,每次都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用厚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点点缝隙。她很少抬头,要么看着地面,要么低头假装哄我,但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微颤,不是冷,是紧张,是一种动物般的、对危险的本能警觉。
奶奶和二婶坐在母亲旁边,脸色也不好看。二婶有时会忍不住回瞪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被奶奶在底下悄悄拽住衣角。
三个哥哥被严令不许进仓库旁听,只准待在家里。但他们放学后,总能从伙伴那里听到些只言片语的传闻,回来时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混杂着愤怒与恐惧的神情。有一次,建党红着眼睛回来,说孙家那个大蛋在学校操场,当着好多人的面,朝他吐口水,骂他是“杀人犯的弟弟”。建军和建国跟对方推搡起来,差点打起来,被老师喝止。
“为什么不让我揍他!”建党在饭桌上,捏着小拳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坐下!”爷爷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吃饭。”
建党瘪着嘴,不敢再出声,眼泪却吧嗒吧嗒掉进碗里。
“爹……”母亲心疼地看着儿子,又看看爷爷。
“吃饭。”爷爷重复了一遍,自己拿起窝头,用力咬了一口,腮帮子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
那顿饭,吃得异常沉默,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声。
家里的日常,也被这无形的压力侵染了。奶奶去井台打水,以前总有相熟的妇人搭把手,现在那些妇人要么眼神躲闪,要么匆匆打完水就走。二叔去队里领农具,保管员的态度也冷淡了许多,递工具时都不正眼看他。
流言像冬天的雾气,无处不在,却又抓不住实体。有人说看见爷爷晚上偷偷去公社,肯定是去“活动”了;有人说父亲在县里供销社也被“盯上”了;更离谱的,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说张家这个小孙女“来历不明”,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眼神邪性,克死了王桂花,还会给家里带来更大的灾祸。
这些话,有些辗转传进家里人的耳朵,有些没有。但那种被孤立、被审视、被恶意包裹的感觉,却真实地笼罩着整个院落。
母亲变得格外沉默。除了必要的话,她一天也说不了几句。夜里,我常常在她怀里醒来,发现她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手无意识地、一遍遍轻拍着我的背。她的怀抱依旧温暖,但那温暖里,浸透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忧虑。
父亲回来的次数更少了,即便回来,也常常是深夜,天不亮就走。他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让人心惊。县里的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展开,大字报贴满了墙,批斗会天天开。他供销社的主任已经被停职检查,据说问题很“严重”。父亲自己,也因为“家庭社会关系复杂”(指爷爷是大队长,且正被孙家攀咬)而受到“关注”,被要求“划清界限”,“深刻检讨”。
“爹,”有一次,我“睡”着时,听见父亲用近乎耳语的声音对爷爷说,“实在不行……您这个大队长,别干了。”
堂屋里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旱烟锅子“滋滋”的声响。
然后,我听见爷爷沙哑的、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声音:“不干?现在不干,就是心里有鬼。他们更会揪住不放。”
“可是……”
“没有可是。”爷爷打断他,“我张大山,十四岁给地主扛活,土改时是积极分子,合作化带头入社,当这个大队长十几年,没贪过一粒粮,没占过一分便宜。我问心无愧。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这顶帽子,他们想摘,也得按程序来。”
话虽如此,但压力是实实在在的。爷爷的眼窝深陷下去,鬓角的白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多。他在家里抽烟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堂屋门槛上,望着萧索的院子,一坐就是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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