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清晨的霜格外重。
秦王府主院书房内,铜炭盆烧得正旺,将深秋的寒意隔绝在雕花窗棂之外。
王程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立在巨大的北疆舆图前,目光沉沉地扫过云州、应州那片广袤土地。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书房内只点了一盏青铜鹤形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爷,岳飞将军的密报。”
张成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双手呈上一封火漆封口的密函。
他的靴底沾着晨露,显然是一夜未歇。
王程接过,并未立即拆看,指尖在火漆印上摩挲片刻——那是岳飞特有的暗记,一只振翅欲飞的雄鹰。
“赵桓那边有什么动静?”他问。
张成压低声音:“昨夜定王府宴请秦桧、王子腾等十七人,直到子时才散。
席间赵桓多次提及北疆战事,言语间……颇有怨怼。秦桧更是几度落泪,说自己半生功业,尽毁于王爷之手。”
王程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冷酷的弧度。
“怨怼?”他轻笑一声,“他们倒是会选词。”
拆开密函,快速浏览。
纸上是岳飞刚劲有力的笔迹——
“克烈部王汗遣其子桑坤,率骑兵八千,于十月廿五夜袭云州北境马场,掠战马三百余匹,杀守军四十七人。
末将已率背嵬军三千追击,斩首五百,夺回战马二百。桑坤败退往北五十里,于野狐岭扎营。据探,塔塔儿部亦有异动,其首领铁木真兀格与桑坤密会三次……”
王程的目光在“铁木真兀格”这个名字上停留片刻。
这个时空的蒙古诸部,尚未统一,但已初露峥嵘。
克烈部、塔塔儿部、乃蛮部……这些草原狼群,正趁着金国新败、大宋尚未完全掌控北疆的空隙,蠢蠢欲动。
“爷,要不要给岳将军增兵?”张成问。
王程将密函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凛冽的寒意:“既然赵桓和秦桧他们想玩,本王就给他们一个机会。”
张成精神一振。
“传令岳飞,”王程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准其‘便宜行事’。克烈部既敢犯境,当予以重击,不必再畏首畏尾。但记住——”
他笔锋一顿,抬眼看向张成,眼中寒光乍现:“打,要打得狠,打得疼。但不要灭其部。留着他们,让金国看看,也让朝中某些人看看,北疆……离了本王,会是什么样子。”
张成瞬间明白了王爷的深意。
这是要借蒙古诸部的刀,既震慑金国,也让汴京城里那些以为北疆已定、可以高枕无忧的人清醒清醒——边患从未平息,秦王也从未可缺。
“属下明白!”
张成接过王程写好的手令,小心收好,“那朝中这边……”
“让他们闹。”
王程重新走回舆图前,手指点在汴梁的位置,“秦桧、王子腾这些人,现在放出来,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话音刚落,书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轻快的脚步声。
紧接着,赵虎那粗豪中带着压抑不住兴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爷!爷!大喜!天大的喜事!”
王程眉头微皱:“进来说话。”
门被推开,赵虎几乎是冲了进来,一张黑脸涨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是王妃赵媛媛身边的蕊初,另一个是迎春身边的绣橘。
两个丫鬟也都满脸喜色,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又笑。
“爷!”
赵虎扑通一声跪倒,声音都在发颤,“王妃娘娘……王妃娘娘有喜了!”
王程手中刚刚端起的茶盏,微微一顿。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
张成瞪大眼睛,赵虎咧着嘴傻笑,两个丫鬟紧张又期待地看着王程。
“你说什么?”
王程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若是细听,能察觉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蕊初上前一步,福身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和笑意:“回王爷,王妃娘娘今晨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诊脉。
太医说……说娘娘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脉象平稳,一切都好!”
几乎是同时,绣橘也急忙开口:“还有我们姑娘!迎春姨娘今晨也请了太医,诊出……诊出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双喜临门。
王程站在原地,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书房窗外的晨光,恰好在这一刻突破云层,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他玄色的衣袍上,也落在那张向来冷峻的脸上。
他缓缓放下茶盏。
“张成,”他开口,声音比往常柔和了些许,“你去库房,挑些上好的补品、衣料,送到栖梧堂和缀锦楼。
再让人去宫里递个话,就说……王妃有喜,本王今日不进宫了。”
“是!”
张成响亮地应了一声,快步退下。
赵虎还跪在地上傻笑,王程看了他一眼:“你也去帮忙。”
“哎!”赵虎爬起来,咧着嘴跑了。
书房里只剩下王程和两个丫鬟。
蕊初和绣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王爷虽然面上不显,但她们伺候主子久了,能感觉到,王爷是高兴的。
“王爷,”蕊初小心翼翼道,“娘娘这会儿在栖梧堂,太医嘱咐要静养,但娘娘说……想见见您。”
绣橘也连忙道:“我们姑娘也是,一直在等王爷……”
王程点了点头:“本王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本王稍后就到。”
“是。”
两个丫鬟退下后,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王程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叶已落尽的梧桐。
晨光愈发明亮,将枝桠的影子拉得细长。
赵媛媛有孕了。
迎春也有孕了。
这确实……是喜事。
他抚上自己的胸口,那里,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正在缓缓蔓延。
不是战场上杀敌立功的快意,不是朝堂上运筹帷幄的算计,而是一种更纯粹的、属于“人”的喜悦。
在这个世界,他再次有了血脉相连的牵绊。
不止一个。
王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再睁开时,眼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深邃冷静,只是那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