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禧堂。
贾政正在与清客詹光、程日兴等人谈论诗词,忽见赖大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脸上满是喜色:
“老爷!大喜!大喜啊!”
贾政皱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喜事?”
赖大喘了口气,压低声音:“王……王子腾大人,被放出来了!”
“什么?!”
贾政猛地站起,手中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詹光、程日兴等人也惊呆了。
王子腾?
那个半年前被打入天牢、定了死罪的王子腾?
“千真万确!”
赖大激动道,“小的亲眼看见,王大人从刑部大牢出来,虽然形容憔悴,但确实是活着出来了!
还有秦桧秦大人,也一起放了!”
贾政呆了半晌,突然仰天大笑:“天不亡我贾家!天不亡我贾家啊!”
他笑得老泪纵横。
这半年,贾家太难了。
贾琏、薛蟠战死,贾蓉被俘,爵位被夺,官职被革。
虽然靠着送李玟、李琦给王程,勉强保住了家业,可门庭冷落,往日那些巴结的亲戚朋友都躲得远远的。
如今王子腾出来了——那是王夫人的兄长,是贾家的姻亲,更是朝中曾经的重臣!
有他在,贾家就有了靠山!
“快!快去告诉太太!”
贾政急声道,“再去库房备礼,要厚礼!明日一早,我要亲自去王府拜见!”
“是!是!”赖大连声应着,转身就跑。
消息很快传遍了荣国府。
王夫人正在佛堂念经,听说兄长被赦免,手中佛珠“哗啦”散了一地。
她怔了半晌,突然哭出声来:“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啊!”
周瑞家的在一旁抹泪:“太太,这是天大的喜事!王家有救了!咱们贾家也有救了!”
王夫人擦干眼泪,脸上重新有了光彩:“快,去把宝玉叫来!还有,让厨房准备,今晚加菜!”
相比王夫人的狂喜,贾赦的反应却复杂得多。
他在自己院里听说王子腾被放出来,先是一愣,随即冷哼:“出来了又怎样?一个败军之将,还能翻天不成?”
邢夫人小心翼翼道:“老爷,王子腾毕竟是……”
“是什么?”
贾赦打断她,眼中闪过嫉妒,“他出来了,难道还能比我强?我只是丢了爵位!他王子腾现在连官都不是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心里也清楚——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王子腾在朝中经营多年,门生故旧无数。
就算丢了官,人脉还在。
贾家若能攀上这棵大树,说不定……
“去,准备一份礼。”贾赦不情不愿地吩咐,“不用太厚,过得去就行。”
“是。”邢夫人应道。
————
秦王府,黛玉也听说了。
紫鹃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絮叨:“听说王大人瘦得不成人形,在天牢里吃了不少苦。如今出来了,怕是……”
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平静。
王子腾出来,与她何干?
她如今是秦王府的人,与荣国府、与王家,早已断了干系。
“紫鹃,”她轻声道,“这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紫鹃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是,姑娘。奴婢记住了。”
是啊,姑娘现在是秦王府的林侧妃。
那些前尘往事,该放下了。
————
十月廿五,夜。
王子腾府邸。
虽然被赦免,可府里依旧萧条。
值钱的东西都被抄没了,剩下的家具也多是破旧不堪。
王福点了两盏油灯,勉强照亮正堂。
王子腾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虽然还是瘦骨嶙峋,但总算有了些人样。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茶叶是最便宜的粗茶,可对他来说,已是久违的享受。
“老爷,”王福低声道,“今日来了好几拨人。贾家、史家、薛家都派人送了礼,说是明日要来拜见。”
王子腾点点头,没什么表情。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这半年,他在天牢里等死,那些亲戚朋友,有几个来看过他?
如今他出来了,倒都凑上来了。
“还有……”
王福犹豫了一下,“定王殿下派人传话,说……说改日要来拜访。”
定王赵楷?
王子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知道了。”他淡淡道,“礼都收下,登记在册。至于人……明日再说。”
正说着,门外传来叩门声。
王福去开门,很快又匆匆回来,脸色古怪:“老爷,是……是秦桧秦大人,还有几个一起放出来的大人。”
王子腾放下茶盏:“请他们进来。”
片刻后,秦桧和另外五六个人走了进来。
都是天牢里的难友,个个形容憔悴,但眼睛里都重新有了光彩。
客厅里,秦桧与王子腾相对而坐。
“子腾兄,此番真是……恍如隔世。”
秦桧捧着温热的茶盏,指尖仍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王子腾叹了口气,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谁能料到,你我还能有对坐饮茶的今日。天牢之中,每度一日,便如在地狱边缘行走一遭。若非……”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若非定王殿下,你我此时,只怕已是枯骨一堆。”
提及赵桓,秦桧眼中立刻迸发出强烈的光彩,混杂着感激与某种灼热的期盼。
“殿下大恩,形同再造。若非殿下仗义执言,力挽狂澜,你我便是有十条命,也填不进那北疆的窟窿,更逃不过王程那厮的赶尽杀绝。”
说到“王程”二字,他语气陡然阴冷,怨毒之色几乎掩藏不住。
王子腾抬手示意他稍安,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门窗,这才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更低。
“秦兄所言极是。殿下于我等,恩同父母。只是……”
他眼中闪过老练的算计,“殿下为何甘冒风险,救我等于必死之境?秦兄可曾细思?”
秦桧不是蠢人,闻言神色一凛,沉吟片刻,哑声道:“子腾兄的意思是……殿下有所需?”
“正是。”
王子腾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殿下初回汴京,看似有陛下眷顾,实则根基浅薄,羽翼未丰。
朝中衮衮诸公,多少是真心依附?多少是观望骑墙?殿下……需要自己人。”
秦桧心中豁然开朗,一股热流伴随着强烈的求生欲与权力欲涌遍全身。
是了,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各取所需的联盟。
赵桓给了他们第二条命,一个重来的机会;
而他们要付出的,是绝对的忠诚,是未来可能的权柄与助力。
“而且,”王子腾的声音几不可闻,如同毒蛇吐信,“你我都清楚,是谁将我们逼至如此境地。王程……他如今权倾朝野,陛下赐其九锡,俨然已是无冕之王。
殿下若要稳固地位,乃至更进一步,王程便是最大的绊脚石。而我们……”
他盯着秦桧,一字一顿,“与王程有不共戴天之仇。”
最后几个字,彻底点燃了秦桧心中压抑已久的毒火。
王程!
这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灵魂最痛处。
家破人亡,身陷囹圄,尊严扫地……一切皆源于此人!
“我明白了。”
秦桧从牙缝里挤出声音,眼神变得锐利而阴狠,“从今往后,我秦桧的身家性命,前程未来,尽系于定王殿下之手。殿下要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至于王程……”
他冷笑一声,未尽之言中满是刻骨的恨意。
王子腾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说,门外传来老仆恭敬的声音:“老爷,秦爷,定王殿下驾到。”
两人霍然起身,迅速整理衣袍,快步迎至院门。
只见赵桓仅带着两名便装侍卫,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青灰色锦袍,脸上带着和煦如春风的笑容,正负手而立,打量着这处清静小院。
“臣等参见殿下!”
秦桧、王子腾抢步上前,撩衣便要行大礼。
“免礼免礼!”
赵桓疾步上前,一手一个,稳稳托住他们的手臂,不让他们跪下去,“二位受苦了,快快请起。私下相见,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他言辞恳切,目光在两人脸上细细扫过,适时地流露出真挚的痛惜与歉疚:“看到卿家形容清减,本王……心中实在难安。北疆之事,本王难辞其咎,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累及诸位忠良蒙冤受屈,实乃本王之过。”
说着,眼中竟似泛起一层水光。
秦桧见状,心头一酸,数月来的恐惧、委屈、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之口,眼圈瞬间红了,哽咽道。
“殿下何出此言!若非殿下明察秋毫,力挽狂澜,臣等早已是刀下冤魂!殿下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臣等纵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
从今往后,臣秦桧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臣王子腾,亦愿为殿下肝脑涂地!”王子腾紧随其后,深深拜下。
“愿为殿下效死!”
院内其他几位同样被救出的官员也齐声表态,声虽不大,却透着斩钉截铁的决绝。
赵桓似乎被这场面感动,连连点头,亲手将秦桧、王子腾扶起,又示意众人起身。
“得卿等如此,本王何幸!”他叹道,“过往阴霾,且让它散去。如今首要之事,是请诸位好生将养,恢复元气。
本王虽不才,定会竭尽全力,为诸位周旋,盼能早日……助诸位重返朝堂,再展抱负。”
“官复原职”的希望如同黑暗中的明灯,瞬间照亮了所有人晦暗的眼眸。
他们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再次拜谢:“谢殿下隆恩!殿下厚爱,臣等必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赵桓又温言抚慰良久,询问各人起居可有短缺,身体可有不适,关怀备至,令人如沐春风。
足足小半个时辰后,他才以不打扰众人休息为由,告辞离去。
临行前,又再三嘱咐秦桧、王子腾保重身体,来日方长。
送走赵桓的马车消失在巷口,秦桧与王子腾回到温暖的正厅,对视一眼,刚才面对赵桓时的激动感激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冷静与算计。
“秦兄,”王子腾斟上两杯热茶,低声道,“殿下之意,你我已明了。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秦桧端起茶杯,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厉色:“首要自是向殿下表足忠心。礼物需精心准备,既要显诚意,又不能过于奢华惹眼。言辞更要恳切……至于王程,”
他指节微微用力,“来日方长。待我等站稳脚跟,重返朝堂,再与他慢慢计较不迟。”
王子腾点头:“正当如此。陛下既已准我等出狱,殿下又有意扶助,复起只是时机问题。眼下且静观其变,暗中积蓄。贾府那边……”
他略一沉吟,“或许也可走动一二,毕竟同气连枝。”
秦桧冷哼:“贾赦贾政?两个丢爵的废物,能济得甚事?不过,聊胜于无,多个耳目也好。”
窗外,天色已完全暗下,寒风掠过巷陌,卷起零星枯叶。
宅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将一室密谋与野心,悄然包裹。
————
秦王府,主院书房。
张成将天牢放人的消息禀报给王程时,王程正在看一份北疆的军报。
“爷,秦桧、王子腾他们,昨日上午被放了。”
王程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张成等了等,见他没有下文,忍不住道:“爷,这些人出来,怕是会对爷不利。要不要……”
“不必。”
王程放下军报,抬眼看向他,“几只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张成心中一凛,不再多言。
王程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落叶的梧桐。
赵桓的动作,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个废物皇帝,终于开始为自己谋算了。
放秦桧、王子腾出来,一来收买人心,二来牵制他王程。
算盘打得不错。
可惜,赵桓不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徒劳。
秦桧?王子腾?
不过是一群丧家之犬。
之前手握重权时,尚且被他王程打得一败涂地。
如今成了庶民,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至于赵桓……
王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那个在牵羊礼上尿裤子的废物,也配跟他斗?
“张成。”他忽然开口。
“属下在。”
“派人盯着赵桓,还有秦桧、王子腾他们。”
王程淡淡道,“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都要知道。”
“是。”
张成退下后,书房重新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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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
李师师也听到了消息。
燕儿从外面打探回来,低声禀报:“姑娘,秦桧、王子腾他们被放了。说是定王殿下求的情。”
李师师正在绣花,闻言手指一顿,针尖刺破了指尖,渗出一滴血珠。
她将手指含在口中,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秦桧、王子腾出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赵桓开始行动了。
意味着朝中的平衡,要被打破了。
也意味着……她这个“眼线”,处境更加微妙了。
“姑娘,”燕儿担忧道,“这些人出来,会不会对王爷不利?咱们……”
“咱们什么也做不了。”李师师放下绣绷,轻叹一声,“只能看着。”
她走到窗前,望着主院的方向。
王程会怎么应对?
以他的性子,怕是根本不在乎吧。
那种绝对的自信,那种睥睨一切的气势……
李师师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既畏惧,又……安心。
跟着这样的男人,至少不用担心被轻易牺牲。
“燕儿,”她轻声道,“以后少打听这些事。咱们在王府,就做好本分。”
“是。”
李师师重新坐回绣架前,拿起针线,却再也绣不下去了。
秦桧、王子腾出来了。
赵桓开始行动了。
这汴京城,又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