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的秋雨终于停歇。
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却不灼人,透过竹韵阁半开的支摘窗,洒下满室暖融融的金辉。
林黛玉坐在窗下书案前,手里捏着一管狼毫小楷,正临着一帖前朝的簪花小楷。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浅水绿绣折枝玉兰襦裙,外罩月白薄绸半臂,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斜簪一支素银点翠的兰花簪。
阳光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映得肌肤莹润,透出久违的、健康的淡淡红晕。
那双曾经总是笼着轻愁烟雨的眸子,此刻沉静清亮,专注地落在笔尖与纸面。
紫鹃在一旁轻轻研墨,嘴角噙着笑意,时不时抬眼看看自家姑娘。
雪雁则蹲在廊下,用小泥炉咕嘟咕嘟地煨着冰糖燕窝,香甜的气息丝丝缕缕飘进来。
“姑娘这字越发进益了!”
紫鹃轻声赞道,“这笔力,比从前在潇湘馆时还稳当些。”
黛玉闻言,笔尖微顿,抬起眼,唇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极淡却真切的弧度:“是吗?许是……心静了些。”
她说的是实话。
自那日诗社之后,又连续接受了王程几日的真气疗伤,她不仅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连那颗多年来如同浸在冰水、悬在深渊的心,似乎也渐渐被这股持续的、温厚的暖意烘得松动了些。
夜里不再惊梦,白日里也能真正静下心来看看书、写写字,甚至偶尔,会对着窗外那丛青竹,生出几分“活着也挺好”的念头。
这念头让她自己都微微讶异。
脚步声在院中响起,沉稳有力。
紫鹃和雪雁立刻放下手中活计,迎到门边。
黛玉也搁下笔,站起身来。
王程走了进来。
“王爷。”黛玉敛衽行礼。
“嗯。”
王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看到她比前几日更显红润的气色,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今日感觉如何?”
“回王爷,妾身觉着身上松快许多,晨起还在院中走了两圈。”
黛玉轻声回答,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汇报般的乖顺。
“不可过劳。”
“是,妾身记下了。”
王程喝了口茶,目光扫过她书案上临摹的字帖和一旁写满簪花小楷的宣纸,忽然道:“前两日,听你与史湘云说话,提起想去城外寺庙祈福?”
黛玉微微一怔。
那是前几日史湘云来竹韵阁玩,叽叽喳喳说起城外卧佛寺的秋景如何好,香火如何盛。
又说起往年在家时,秋日里常随长辈去寺庙上香祈福。
黛玉当时听着,不过是随口应和了一句“若能去看看也好”,带着几分对昔日金陵秋日光景的遥远追忆,也有一丝对如今“新生”的、隐晦的祈愿。
她没想到……王程竟记得。
“是……妾身当时只是随口一提。”
她垂下眼帘,心中有些微的慌乱,也不知是怕他嫌自己多事,还是别的什么。
“想去便去。”
王程放下茶盏,语气平淡无波,“今日天气晴好,正好出门。你去准备一下,稍后出发。”
黛玉愕然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没有探究,没有不耐,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她所有微小愿望的坦然。
一股陌生的暖流,倏地撞进心口,比他那温养经脉的真气更让她无措。
“王爷……政务繁忙,不必为妾身……”她下意识地想推拒。
“无妨。”王程打断她,“卧佛寺不远,半日即可往返。让湘云陪你同去,她也念叨了几次。”
这份突如其来的、近乎纵容的“记得”与“兑现”,让黛玉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曾以为,进了王府,便是画地为牢,再难见外头天光。
可他竟肯带她出去,去寺庙,去她无意间提及的地方。
“谢……谢王爷。”
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下头,掩去眼中骤然泛起的酸涩水光。
这份体贴,比任何珍宝赏赐,更熨帖她千疮百孔的心。
王程没再说什么,只道:“半个时辰后,府门外见。”便转身离去。
他一走,紫鹃和雪雁立刻欢喜地围上来。
“姑娘!王爷要带您去卧佛寺!”
雪雁兴奋得小脸发红,“奴婢听说那里的银杏树可大了,秋天叶子金黄金黄的,像铺了满地金子!”
紫鹃则更稳重些,但眼中也满是欣慰:“王爷真是有心了。姑娘,快,奴婢给您重新梳妆,换身出门的衣裳!得穿得庄重些,毕竟是去寺庙呢!”
黛玉被两个丫鬟簇拥着,坐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依旧苍白、却已有了生气的脸,心中那点暖意,渐渐化开,变成一种踏实而微甜的平静。
半个时辰后,秦王府侧门。
车马已备好,并不张扬。
一辆宽敞的青帷锦帘马车,由两匹神骏的枣红马拉着。
车前是四名寻常护卫打扮的背嵬亲兵,虽未着甲,但那挺拔的身姿和锐利的眼神,依旧能看出不凡。
张成牵着王程的乌骓马候在一旁。
史湘云也到了,穿着一身鹅黄绣折枝海棠的骑装,头发束成利落的马尾,用金环固定,正兴奋地跟王程说着什么。
见黛玉出来,立刻蹦跳着迎上来:“林姐姐!你可算来了!咱们快走吧!”
黛玉今日依紫鹃的建议,穿了身稍显正式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纹的褙子,下配月白长裙。
外头罩了件浅碧色薄绸披风,发髻梳得整齐,簪了支赤金点翠步摇,既不失侧妃体面,又不过分招摇。
她被紫鹃和雪雁搀扶着上了马车。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绒毯,设着软垫,角落还固定着一个小巧的暖炉,温暖舒适。
王程翻身上马,简短的命令:“出发。”
车马缓缓启动,驶出王府所在的街巷,融入汴梁城秋日上午的市井人流。
马车帘子被湘云好奇地掀起一角,街市的喧嚣立刻涌了进来——叫卖声、谈笑声、车轮声、马蹄声,还有各种食物、香料混杂的气息。
久违的人间烟火气,让黛玉有些恍惚。
她透过缝隙,看着外面匆匆而过的行人、林立的店铺、飘扬的酒旗……这一切,离她似乎已经很远,又仿佛触手可及。
史湘云在一旁叽叽喳喳:“林姐姐你看,那家胭脂铺子新出了桂花头油!回头咱们让凤姐姐差人买些试试!
……呀,那是卖糖人的!可惜在车上,不然定要买一个孙猴子!”
紫鹃和雪雁也挤在窗边,看得津津有味。
黛玉安静地听着、看着,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这样的热闹与生机,是在深宅大院里感受不到的。
她偶尔抬眼,透过车窗,能看到前方马背上那个挺拔的背影。
他策马徐行,并不急于赶路,偶尔侧头与张成低声交代几句。
有他在前,仿佛所有的喧嚣与未知,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只剩下安稳。
而她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车马驶出王府不久,荣国府怡红院的一个小厮,便得了信儿,连滚爬爬地跑回去报信了。
“二爷!二爷!打听到了!”
小厮气喘吁吁,“秦王府的车马出城了!往西边卧佛寺方向去的!车上坐的……坐的好像就是林姑娘!”
正躺在床上目光空洞望着帐顶的贾宝玉,猛地坐起身,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亮光,混合着狂喜、急切与某种病态的偏执。
“你说什么?!林妹妹出城了?去卧佛寺?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亲眼看见的!秦王骑马在前,后面跟着马车,还有史大姑娘也骑着马呢!”
“备马!快给我备马!”
贾宝玉几乎是吼出来的,胡乱套上外衫就要往外冲。
他脚步虚浮,眼窝深陷,但那股执念支撑着他,爆发出惊人的力气。
袭人、麝月等人慌忙阻拦:“二爷!您不能去啊!老爷知道了……”
“滚开!”
贾宝玉猛地推开袭人,眼中血丝密布,“谁拦我,我就跟谁拼命!林妹妹就在那儿!我要去见她!我一定要去见她!”
他如同疯魔一般冲出怡红院,府里下人见他这般模样,竟一时无人敢硬拦。
贾宝玉冲到马厩,胡乱牵了一匹马,翻身而上,狠狠一抽马鞭,便朝着西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马蹄声急促,踏碎了荣国府门前死寂的空气,也踏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理智。
他只想着:林妹妹就在前面,他要去救她,带她离开那个牢笼!
至于后果?他早已不想,也不愿想了。
卧佛寺坐落于汴梁城西十余里处的翠微山麓,掩映在一片参天古木之中。
时值深秋,寺前几株巨大的银杏树已是满树金黄,秋风拂过,扇形叶片纷纷扬扬洒落,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宛如铺就一条璀璨的金毯。
车马在山门外停下。
早有知客僧得了王府提前递来的消息,恭敬地迎了出来,引着众人从侧门清净处入寺,避开了一般香客。
王程下马,将缰绳交给张成,对迎上来的知客僧微微颔首:“有劳师傅,清净处上香即可,不必惊扰他人。”
“王爷请随小僧来。”知客僧合十行礼,在前引路。
黛玉由紫鹃和雪雁搀扶着下了马车。
脚踏在松软微凉的银杏叶上,发出沙沙轻响。
她抬首望去,只见古寺飞檐斗拱,掩映在金黄与苍翠之间,悠远的钟声隐隐传来,瞬间涤荡了城中带来的最后一丝浮躁。
史湘云也跳下马,深吸一口气,赞叹道:“真好看!比咱们家庙里的银杏还大!”
王程走在最前,步伐不疾不徐。
黛玉跟在他身后稍侧,紫鹃雪雁一左一右扶着。
史湘云则活泼地东张西望,时不时蹲下捡起一片完美的银杏叶。
四名亲兵分散在左右,沉默而警惕地留意着四周。
知客僧将他们引至大雄宝殿侧面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
殿内供奉着观音,香案整洁,蒲团干净。
“王爷,妾身去上柱香。”黛玉轻声道。
“去吧。”
王程站在殿外廊下,负手望着庭院中的古树,并未进去。
他虽杀伐果断,但对神佛之事,似乎保持着一种疏离的尊重,或者说,他更信自己手中的力量。
黛玉在紫鹃的搀扶下,步入殿中。
雪雁忙去取了香烛。
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香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沉静的眉眼。
她心中并无太多具体的祈求,只是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安宁与外出中,感念着生命的转机,默默祝祷逝去的父母安息,也愿……愿这眼前得来不易的安稳,能长久一些。
史湘云也装模作样地拜了拜,然后便拉着雪雁,说要去后面看那棵据说有千年树龄的罗汉松。
紫鹃陪黛玉上完香,扶她起身。
黛玉觉得殿内有些气闷,便道:“去廊下透透气吧。”
两人刚走出殿门,还没看清廊下王程的身影,旁边月洞门里忽然急匆匆跑出一个人来,差点与紫鹃撞个满怀!
“哎哟!”
那人是个香客打扮的中年妇人,挎着香篮,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没瞧见……”
紫鹃下意识侧身护住黛玉,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月洞门外,银杏树后,一个熟悉到让她心惊肉跳的身影正死死盯着这边——是贾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