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二爷?!!
紫鹃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找来的?!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姑娘好不容易才有了安稳日子,气色一天天好起来,王爷待姑娘也算上心……若是宝二爷此刻冲出去,闹将起来,触怒了王爷,那一切就都完了!
姑娘会被连累,她们这些下人更不会有好下场!
不能让他见姑娘!绝对不能!
紫鹃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冲了过去,在贾宝玉即将走出回廊、暴露在银杏树下的视线中时,死死拦在了他面前!
“宝二爷!”
她压低声音,声音因极致的紧张而发颤,脸上血色褪尽,“您……您怎么在这儿?!快走!赶紧走!”
贾宝玉猝不及防被拦住,先是一惊,待看清是紫鹃,立刻激动起来,伸手就要推开她:“紫鹃!是你!让我过去!我要见林妹妹!我有话要问她!”
“二爷!不能去!”
紫鹃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死死挡住去路,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求您了!快走吧!别在这儿!姑娘……姑娘现在很好!您别去打扰她!”
“很好?”
贾宝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布满血丝,“她在那个煞星的王府里,怎么可能很好?!紫鹃,你是不是被他们威胁了?
是不是他们逼你这么说的?!林妹妹一定在受苦!一定在哭!我要带她走!”
他说着又要往前冲。
紫鹃“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贾宝玉的腿,仰起泪流满面的脸,声音哀切到了极点:“二爷!奴婢求您了!您醒醒吧!姑娘真的过得很好!
王爷……王爷请了最好的大夫,亲自为姑娘疗伤,姑娘如今气色好多了,都能出来走动了!
奴婢日日伺候在侧,看得真真切切!姑娘现在吃得下,睡得好,脸上也有笑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她字字泣血,只想唤醒眼前这个执迷不悟的少年:“二爷,您想想从前在府里!姑娘病成什么样了?太医都说没救了!
是王爷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啊!您若真为姑娘好,就该盼着她安康喜乐,而不是……而不是再来搅扰她啊!”
贾宝玉被她哭得怔住,可心中的执念太深,他拼命摇头:“不……我不信!林妹妹不会甘心待在那里的!她一定是被逼的!
她心里一定还念着我!紫鹃,你让我过去,我只问一句,只听她亲口说一句!”
“二爷!”
紫鹃见他油盐不进,又急又怕,回头望了一眼银杏树的方向,生怕姑娘发现,只能压低声音,带着绝望的妥协。
“好……好!您不信,奴婢让您看一眼!就远远看一眼!看完您就死心,立刻离开,行吗?
算奴婢求您了!您再闹下去,惹恼了王爷,不仅您自己没好果子吃,姑娘也会被您连累的啊!您忍心吗?!”
贾宝玉看着紫鹃眼中深切的恐惧和哀求,又想到山门外那个冰冷的身影,终于被最后那句话触动。
他可以不为自己想,却不能不顾及林妹妹的安危……
“……好。”
他哑声道,声音干涩,“我就远远看一眼。”
紫鹃如蒙大赦,连忙爬起来,拉着他悄悄退到回廊另一侧一处茂密的竹子后面。
这里角度刁钻,能隐约看到银杏树下的人,却不易被察觉。
贾宝玉屏住呼吸,透过竹叶的缝隙,急切地望过去。
金色的银杏树下,那个纤细的身影正微微仰着头,看着满树金黄。
她穿着一身藕荷与月白相间的衣裙,外罩的披风质地柔软,随着微风轻轻拂动。
让贾宝玉如遭雷击的是她的脸。
那不是他想象中苍白憔悴、泪痕斑斑的脸。
那张清丽的脸上,虽然依旧有些病后的清瘦,却肤色润泽,唇瓣甚至泛着淡淡的珊瑚色。
阳光照在她脸上,能看到她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一种久违的、平和而舒缓的神情。
她正侧耳听着身旁史湘云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然后,唇角轻轻弯起,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那笑容,轻松,宁和,甚至……带着一丝愉悦。
贾宝玉呆呆地看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这……这是他的林妹妹吗?
那个多愁善感、终日以泪洗面、与他心意相通、憎恶富贵权势的林妹妹?
她怎么……怎么能笑得出来?
在秦王府那样的地方,在秦王那样的人身边?
就在这时,黛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回廊这边。
贾宝玉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想躲,却见她只是微微蹙了蹙眉,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喜的物事,很快便转开了视线。
她的目光,投向山门的方向。
然后,贾宝玉看到了让他心胆俱裂的一幕。
只见黛玉略一沉吟,竟主动朝着山门外走去。
史湘云和两个丫鬟连忙跟上。
贾宝玉鬼使神差地,也悄悄挪动位置,透过竹丛和殿宇的缝隙,看向山门外。
古柏下,王程已站起身。
黛玉走到他面前,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真切,但贾宝玉看到她微微拢了拢披风。
接着,他便看到王程极其自然地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墨色大氅,手臂一展,稳稳地披在了黛玉肩头。
动作熟稔,仿佛做过千百遍。
黛玉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仰头,对王程说了句什么。
隔得太远,看不清她具体神情,但那个侧影,显得异常温顺。
王程似乎也回了句话,然后很自然地伸出手,虚扶了一下黛玉的胳膊,引着她朝马车走去。
史湘云蹦蹦跳跳跟在后面。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玄衣冷峻,一个淡雅清丽,墨色大氅裹着纤细的身影,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仿佛他们本就是一体。
“轰——!”
贾宝玉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他坚信不疑的东西——林妹妹的被迫、痛苦、等待、对他的情意——都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幅“和谐”的画面击得粉碎!
她气色红润,她展露笑颜,她接受他的披风,她与他并肩同行……
哪里有一丝一毫被迫的痕迹?
哪里有一丁点痛苦的影子?
原来……紫鹃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她真的过得很好。
好到……可以对着别人笑,可以接受别人的庇护,可以……彻底忘了他。
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比知道她被送走时更痛,比想象她在受苦时更凉。
那是一种信仰崩塌、整个世界被掏空的虚无和剧痛。
他死死攥着身旁的竹子,指甲折断,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胸口像被掏了一个大洞,寒风呼啸着穿过,带走所有温度。
紫鹃看着宝玉瞬间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死寂的脸,心中又痛又急,低声道:“二爷……您……您看到了?姑娘真的……您快走吧!趁王爷还没发现!”
贾宝玉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那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他们上了马车,车帘落下,再也看不见。
“二爷!”紫鹃急得跺脚。
贾宝玉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紫鹃。
那双曾经灵动含情的眼睛,此刻一片灰败,没有任何神采,只有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死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气音,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后,他踉跄着转身,像个失了魂的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时的角门走去,背影佝偻而摇晃。
紫鹃看着他离去,心中五味杂陈,有解脱,有心痛,更有无尽的担忧。
她不敢久留,连忙整理了一下情绪,快步往回走,生怕姑娘起疑。
马车上,气氛与来时略有不同。
史湘云依旧叽叽喳喳说着寺里的见闻,黛玉却有些沉默,只偶尔应和一声,目光不时飘向车窗外。
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忐忑。
方才姑娘突然说冷,要去山门外寻王爷,她们便觉得有些突兀。
紫鹃更是心知肚明,姑娘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马车平稳行驶,离净慈寺越来越远。
一直闭目养神的王程,忽然在摇晃的车厢中,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真的不去见一面么。”
不是疑问,是陈述。
车厢内瞬间一静。
史湘云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紫鹃和雪雁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脸色发白。
黛玉握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她缓缓抬眸,看向对面那个神色平淡的男人。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知道贾宝玉跟来了,知道紫鹃拦住了他,甚至……可能知道她方才那突兀的“冷”和靠近,是故意做给谁看的。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只在此刻,轻描淡写地问出这一句。
是试探?还是……给她选择?
黛玉迎上王程平静无波的目光,那目光深处,似乎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却并无怒意,也无逼迫。
她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或许从一开始就无所遁形。
心中那最后一丝因为“利用”了他而升起的细微愧疚,也消散了。
这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
她轻轻放下茶杯,指尖抚过肩上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淡淡凛冽气息的墨色大氅,垂下眼帘,声音清冽而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然:
“不必了。”
顿了顿,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地看向王程,补充道,仿佛是在解释,也像是在表明态度:
“妾身如今是王爷的侧妃。见外男,于礼不合,于情……亦无必要。”
“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击,在车厢内回荡,也敲在了她自己心上。
是的,昨日死。
那个属于潇湘馆、属于大观园、属于眼泪和诗稿、属于木石前盟的林黛玉,已经死在了荣国府送她出来的那个秋雨清晨。
如今活着的,是秦王府竹韵阁的林侧妃。
王程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片沉静而坚定的清辉,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
史湘云眨巴着眼睛,看看王程,又看看黛玉,隐约明白了什么,聪明地闭上了嘴,只悄悄握了握黛玉微凉的手。
紫鹃和雪雁大大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向黛玉的目光,充满了敬佩和释然。
姑娘……是真的走出来了。
马车辘辘,碾过郊外的官道,朝着汴梁城的方向驶去。
车外秋景如画,车内一片安宁。
那件墨色大氅妥帖地包裹着黛玉单薄的身躯,隔绝了秋日的微凉。
而净慈寺外,贾宝玉失魂落魄地爬上那辆青布小车,对车夫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回府。”
马车启动,与王府的车驾背道而驰,越来越远。
一个驶向秋阳温煦的归途,一个奔向暮色沉沉的来路。
古寺银杏依旧灿烂,山门古柏依然苍翠,见证了这一场无声的告别,和两颗心各自沉入的不同深潭。
从此,墙里墙外,天上人间,再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