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里,贾宝玉独自坐在窗前,对外头的喧闹充耳不闻。
袭人端了饭菜进来,轻声道:“二爷,用些饭吧。老爷官复原职了,府里正摆宴呢,您……”
“我不去。”
宝玉打断她,声音嘶哑,“他们摆他们的宴,与我何干?”
“二爷……”
袭人眼泪又掉下来,“您已经两天没好好吃饭了,再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住?”
宝玉转过头,看着她:“袭人,你说……林妹妹现在在做什么?”
袭人语塞。
“她一定在哭吧?”
宝玉喃喃道,“在那个冰冷的王府里,对着那些陌生的人,她一定很害怕,很伤心……”
他忽然站起身:“不行,我要去见她!我要告诉她,我会救她出来!我一定会救她出来!”
“二爷!”
袭人死死拉住他,“您不能去!王府守卫森严,您进不去的!”
“进不去也要进!”
宝玉眼中闪过偏执的光,“我就是闯,也要闯进去!”
他说着就要往外冲,被闻声赶来的麝月、秋纹等人合力拦住。
正闹着,外头传来贾政的怒喝:“孽障!你又发什么疯?!”
贾政铁青着脸站在门口,身后跟着几个小厮。
他今日饮了不少酒,脸色通红,眼中却满是怒意。
“父亲……”宝玉怔住。
“我告诉你!”
贾政指着他鼻子,“林丫头如今是秦王的侧妃,与你再无瓜葛!你若再敢胡闹,我便打断你的腿,把你关到祠堂里去!”
“父亲!”
宝玉眼眶通红,“林妹妹是被逼的!她是被你们逼的!”
“逼?”
贾政冷笑,“是她自己答应的!是她自己要去的!再说了,她现在在王府过得好着呢!
秦王待她如珠如宝,太医日日诊治,比在咱们这破落户里强多了!”
“你胡说!”
宝玉嘶吼,“林妹妹不会的!她不会甘心做别人的妾室!她一定在受苦!一定在哭!”
“受苦?”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我告诉你,今日宫中传来消息,秦王为了给林丫头治病,亲自运功疗伤,连御医都惊动了!这是受苦?这是天大的福气!”
这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扎进宝玉心里。
亲自运功疗伤……秦王……对林妹妹……
他眼前一黑,踉跄后退两步,扶住桌子才站稳。
“不……不可能……”
他喃喃道,“林妹妹不会让他碰的……不会的……”
“会不会,都与你无关了。”
贾政冷冷道,“从今往后,你给我老实待在怡红院,再敢闹事,家法伺候!”
说完,他拂袖而去。
宝玉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袭人哭着跪在他脚边:“二爷,您就认了吧……林姑娘她……她已经走了……”
“走了……”宝玉喃喃重复,忽然惨笑一声,“是啊,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一头栽倒,再无声息。
九月十五,秦王府沁芳亭。
秋阳正好,园中菊花开得绚烂。
黄的金灿,白的如雪,紫的似霞,在阳光下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亭中早已布置妥当。长案上铺着雪白的宣纸,文房四宝俱全。
四周摆着几张桌椅,桌上放着各色茶点、瓜果、蜜饯。
史湘云最先到,穿着一身鹅黄襦裙,蹦蹦跳跳地跑进亭子:“我可来早了!今儿我是第一个!”
“谁说你第一个?”
王熙凤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她今日穿了身海棠红褙子,神采飞扬,“我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接着,薛宝钗、贾探春、迎春、惜春、尤三姐、尤二姐、李玟、李琦等人陆续到来。
最后到的,是林黛玉。
她今日穿了身月白绣竹叶纹的褙子,外罩浅碧色比甲,长发梳成简单的垂鬟,只簪一支白玉簪。
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眉眼间的郁气已散了大半,整个人透着一股清灵之气。
“林姐姐来了!”
史湘云欢喜地迎上去,“快来看,我带了上好的澄心堂纸,还有徽墨!”
黛玉含笑点头,随她走进亭子。
众人见她气色好转,都真心为她高兴。
薛宝钗柔声道:“妹妹今日气色更好了,看来王爷的医术果真高明。”
“是啊,”王熙凤接口,“我昨日去竹韵阁,见妹妹都能在院里散步了,真叫人欢喜。”
黛玉轻声道:“多亏王爷诊治,也多谢各位姐姐妹妹记挂。”
“谢什么,”尤三姐爽朗道,“咱们是一家人!今儿诗社重开,林妹妹可得露一手!”
说话间,薛宝琴也来了。
她今日穿了身杏子红襦裙,娇俏可人,一进亭子便笑道:“我来迟了,该罚该罚!”
“罚你作诗一首!”史湘云笑道。
众人笑闹一阵,诗社正式开始。
今日的题目是“菊”,不限韵,不拘体,各凭才情。
薛宝钗最先成诗,是一首七律,雍容大气;
探春写了一首五言,英气逼人;
湘云才思敏捷,一挥而就,是一首活泼的绝句;
迎春默默写了首小令,温柔含蓄;
惜春则画了一幅菊石图,题了句诗。
轮到黛玉时,她提笔沉吟片刻,在宣纸上缓缓写下: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字迹清秀飘逸,诗意孤高含蓄,既咏菊,又抒怀。
“好诗!”
薛宝钗赞叹,“‘孤标傲世偕谁隐’,这句最妙,既写菊之品格,又抒己之怀抱。”
探春也点头:“林姐姐的诗,总是这般清奇脱俗。”
史湘云凑过来看,拍手笑道:“我就说林姐姐才情第一!这诗比我们作的都强!”
黛玉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不过是胡乱写的,让各位见笑了。”
“哪里是胡乱写的!”
王熙凤虽然不懂诗,却也看得出好坏,“这诗写得真好,回头我让人裱起来,挂在竹韵阁里!”
众人说笑着,又品评了一阵,便移步到亭外赏菊。
园中菊花品种繁多,有龙脑、金芍药、玉芙蓉、胭脂点雪……姹紫嫣红,香气袭人。
史湘云最是活泼,拉着黛玉一处处看:“林姐姐你看,这株‘绿水秋波’开得多好!我记得你从前在潇湘馆也种过?”
黛玉点头,轻抚花瓣:“是种过,只是北地气候不同,开得不如江南好。”
“如今在王府,有花匠精心照料,定能开得好。”
薛宝钗温声道,“妹妹若喜欢,我让花匠移几株到竹韵阁去。”
“谢宝姐姐。”黛玉心中温暖。
众人赏花、说笑、品茶,不知不觉已近午时。
王熙凤吩咐丫鬟摆上午膳——不是正经宴席,而是各色精致小菜:蟹黄包子、火腿酥饼、胭脂鹅脯、清炖乳鸽……还有新酿的桂花酒。
“今儿高兴,咱们都喝一杯!”尤三姐率先举杯。
众人笑着举杯相碰。
黛玉本不能饮酒,但今日高兴,也小酌了一口。
桂花酒香甜温润,入口柔和,她竟未咳嗽。
“妹妹能饮酒了!”紫鹃在一旁惊喜道。
雪雁也连连点头:“王爷的医术真是神了!”
黛玉自己也觉惊喜。
从前她连闻酒气都会咳嗽,今日竟能饮下一小口而无恙。
众人见她好转,更是欢喜,席间笑语不断。
而此刻,秦王府高墙之外,却是另一番景象。
贾宝玉不知何时溜出了荣国府,独自一人来到秦王府所在的崇明街。
他站在街角,望着那座巍峨的王府,心中一片凄惶。
朱漆大门紧闭,门前侍卫肃立,甲胄森严。
往来车马皆是达官显贵,递帖子、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
他想进去,却连靠近都不能。
王府侍卫目光如电,远远便盯住了他。
“这位公子,请留步。”一名侍卫上前拦住,“王府重地,闲人勿近。”
“我……我想见林侧妃。”宝玉声音干涩,“我是她……表哥。”
侍卫打量他一眼,神色冷淡:“侧妃不见外客。公子请回。”
“我只见一面,只说几句话……”宝玉哀求。
“不行。”
侍卫斩钉截铁,“王爷有令,侧妃静养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公子若再纠缠,休怪我等无礼。”
说着,手已按在刀柄上。
宝玉后退两步,脸色惨白。
他退到街对面,找了一处角落蹲下,痴痴地望着王府大门。
心中想着:林妹妹一定在里面受苦,一定在哭,一定在盼着他来救她……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林黛玉,正在沁芳亭与姊妹们饮酒赏花,脸上带着久违的、真心的笑意。
更不知道,她昨夜睡得安稳,今晨气色红润,甚至能饮下一小口酒而不咳。
他只凭着自己的想象,勾勒出一幅凄惨的画面:黛玉独坐空房,以泪洗面,被冷落,被欺凌……
“林妹妹……”
他喃喃着,眼泪无声滑落,“等我……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而墙内,诗社已散,众人各自回院。
黛玉由紫鹃搀扶着,慢慢走回竹韵阁。
秋阳暖暖地照在身上,园中菊香阵阵,她只觉得身心舒畅。
“姑娘今日真高兴。”紫鹃笑道,“奴婢好久没见您这样笑了。”
黛玉点头:“是啊……好久没这样了。”
她想起从前的诗社,在大观园的藕香榭、凹晶馆……那时虽也热闹,但总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愁绪。
而今日,在秦王府的沁芳亭,她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或许……这里真的可以是她的新生之地。
回到竹韵阁,黛玉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将今日的诗又抄录了一遍。
字迹娟秀,墨香淡淡。
“姑娘要裱起来吗?”雪雁问。
“先收着吧。”黛玉轻声道,“往后……或许可以集一册诗稿。”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紫鹃和雪雁都愣住了——姑娘从前从不说“往后”,仿佛随时准备着凋零。
而今日,她竟开始想“往后”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眼中都涌出欢喜的泪光。
当晚,王程如约而至。
疗伤过程比昨日更顺利。
黛玉已能熟练配合真气运行,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暖流在体内循环的路线。
结束后,王程看着她红润些的脸色,点头:“明日可以试着在园中多走一刻钟,活动筋骨,但不可过劳。”
“是。”
黛玉应下,犹豫片刻,轻声道,“王爷……今日诗社,妾身作了一首诗。”
“哦?”王程挑眉,“念来听听。”
黛玉便将那首咏菊诗轻声念了一遍。
王程静静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孤标傲世偕谁隐’……好句。你有此才情,不该埋没。”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里有些养心丹,每日一粒,温水送服,可助你固本培元。”
黛玉双手接过,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感激,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依赖。
“谢王爷。”
王程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黛玉握着那瓷瓶,在窗边站了很久。
秋月清冷,竹影摇动。
墙内温暖如春,墙外秋风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