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秋月如钩。
竹韵阁内烛火通明,紫鹃刚为黛玉铺好床褥,窗外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沉稳,规律,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
“王爷来了。”
紫鹃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却也有一丝期待。
黛玉放下手中的书卷,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
她今日穿了件浅碧色绣竹叶纹的寝衣,外罩月白薄绸褙子,长发松松绾着,只用一根素银簪固定。
比起昨日的苍白惊惶,今日的她神色平静许多,只是指尖仍有些微颤。
王程推门而入时,身上带着秋夜的微凉。
“王爷。”黛玉敛衽行礼。
王程“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气色好些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黛玉心中一动。
她昨日服药疗伤后,确实感觉身体轻快许多,今日晨起时甚至能多走几步路而不喘。
“谢王爷赐药疗伤。”她轻声道。
王程走到桌边,自行倒了杯茶:“不必谢。既进了王府,便是我的人,我自会保你无恙。”
这话说得直接,甚至有些霸道,却奇异地让黛玉感到一丝安心。
至少……他不会让她死。
紫鹃和雪雁侍立一旁,比起昨日的惊恐,今日两人眼中多了几分期盼。
她们亲眼见到姑娘好转,对王爷的医术已深信不疑。
“时辰到了。”
王程放下茶盏,看向黛玉,“昨日教你的吐纳之法,可还记得?”
黛玉点头。
昨日疗伤时,王程曾让她配合呼吸,她虽不懂武学,却也勉强记下了。
“那便开始吧。”
依旧是昨日的过程,却比昨日顺利许多。
黛玉主动褪去外衣,只着寝衣,走到床边坐下。
她的动作虽仍有些僵硬,却不再像昨日那般绝望颤抖。
当寝衣滑落时,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王程的手掌贴上她的后背。
温热的气息再次涌入体内,沿着经脉缓缓流淌。
这一次,黛玉不再抗拒,而是努力按照昨日所教,配合着那股暖流的节奏呼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暖流比昨日更顺畅,在她体内运行的路线也更清晰。
所过之处,郁结的经脉像是被温水化开的寒冰,一点点舒展、通畅。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
王程闭目凝神,额上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
黛玉则能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脚越来越暖,胸口那股常年盘踞的憋闷感,正一点点消散。
半个时辰后,王程收功。
黛玉缓缓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像是泡在温泉里。
她试着深吸一口气——竟然没有咳嗽,也没有往常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感觉如何?”王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疲惫。
“好多了。”
黛玉转身,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彩,“胸口不闷了,呼吸也顺畅许多。”
她说完这话,才意识到自己此刻依旧只着寝衣,连忙抓起旁边的外衣披上,脸颊飞起红霞。
王程看着她慌乱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他起身倒了杯水,递给她:“喝点水。真气运行后,体内津液消耗,会口渴。”
黛玉双手接过水杯,小口啜饮。
温水流过喉咙,带来舒适的滋润感。
“谢王爷。”
她放下水杯,抬眼看着王程,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感激,“若非王爷出手,妾身恐怕……”
“我说了,不必谢。”
王程在她对面坐下,神色依旧平淡,“你的病根在心,郁结不散,药石难医。我能用真气疏通经脉,温养脏腑,但真正要痊愈,还需你自己看开。”
这话说得直接,却也点出了症结所在。
黛玉垂下眼帘,轻声道:“王爷说的是。只是……有些事,不是说看开就能看开的。”
“那便不想。”
王程看着她,“过去的事已经过去,多想无益。你既来了王府,便该往前看。”
他顿了顿,语气难得温和了些:“这府里姊妹众多,王妃宽厚,你若愿意,多与她们走动走动,说说话,散散心,总比一个人闷着强。”
黛玉闻言,想起今日众姊妹来看她的热闹场景,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她点点头:“今日宝姐姐、凤姐姐她们都来了,说了许多话。”
“那就好。”
王程站起身,“明日继续。约需一月,你的病便能根治。届时你想读书、作诗、画画,皆可随心。”
他说完,转身欲走。
“王爷。”黛玉忽然开口唤住他。
王程回头。
黛玉站起身,敛衽深深一礼:“王爷救命之恩,黛玉铭记在心。日后……定当谨守本分,不辜负王爷期望。”
这话说得诚恳。
她虽依旧无法完全放下过去,但至少,她愿意试着向前走了。
王程看着她低垂的眉眼,沉默片刻,道:“早些歇息。”
说完,他推门而出,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黛玉站在门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这个人……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他冷酷,却会在她病重时出手相救;
他霸道,却会在疗伤时顾及她的感受;
他话少,却句句点在关键处。
“姑娘,”紫鹃走过来,眼中含着泪光,“王爷待您真好。奴婢今日看您气色,比在荣国府时好多了。”
雪雁也连连点头:“是啊姑娘,您方才转身时,脸上都有血色了!奴婢好久没见您这样了!”
黛玉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实温润许多。
她走到妆台前,对着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眉眼依旧清冷,但那双眼睛不再死气沉沉,而是有了些许神采。
苍白的唇也有了淡淡的血色。
“真的……好多了。”
她轻声说,唇角不自觉扬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一夜,黛玉睡得很沉。
没有噩梦,没有咳嗽,没有半夜惊醒。
她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身心都得到了久违的放松。
次日清晨,她是被鸟鸣声唤醒的。
睁开眼睛时,天光已大亮。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纱洒进来,在床前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坐起身,深深吸了口气——清新,顺畅,带着竹叶的清香。
“姑娘醒了?”
紫鹃端着铜盆进来,见黛玉已自行坐起,惊喜道,“姑娘今日气色更好了!”
雪雁跟进来,手里捧着衣裳:“姑娘快看,外头天气可好了,园子里的菊花都开了,黄灿灿的一片!”
黛玉下床走到窗边,推开窗。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竹韵阁外的竹林青翠欲滴,远处的园子里,果然可见大片大片的金黄——是秋菊开了。
她的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替我梳洗吧。”
她转身,声音轻快,“今日……想去园子里走走。”
同一日,荣国府却是另一番光景。
辰时刚过,一骑快马停在荣国府门前。
马上骑士身着宫装,手持明黄卷轴,高声道:“圣旨到——贾政接旨!”
门房慌忙通报,不一会儿,贾政、贾赦、贾珍等人连滚爬爬地迎出来,跪了一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工部员外郎贾政,前因北疆战事牵连,暂行革职思过。今查其所犯非重,且思过期间深自反省,颇有悔悟。
着即官复原职,仍任工部员外郎,望其勤勉任事,不负皇恩。钦此!”
圣旨读完,贾政呆立当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官复原职……真的官复原职了!
“贾大人,接旨吧。”
宣旨太监笑眯眯地将圣旨递过来。
贾政颤抖着双手接过,重重磕头:“臣……臣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太监离去,荣国府门前瞬间炸开了锅。
“老爷官复原职了!老爷官复原职了!”下人们奔走相告,个个喜形于色。
贾政捧着圣旨,老泪纵横。
他看向身旁的贾赦,声音哽咽:“大哥……咱们……咱们贾家有望了!”
贾赦脸色复杂,既为兄弟高兴,心中却又有股说不出的憋闷——这官职,是用黛玉换来的啊。
但很快,喜悦便淹没了那点复杂情绪。
不到一个时辰,荣国府门前便车马盈门。
“吏部张大人到——贺贾大人官复原职!”
“户部李大人到——贺贾大人重沐皇恩!”
“忠顺王府长史到——奉王爷之命,贺贾大人!”
“北静王府……”
昔日门可罗雀的荣国府,瞬间又热闹起来。
各色马车轿子排成长龙,贺礼一车车往里送,唱礼的管事嗓子都喊哑了。
荣禧堂内,贾政穿着崭新的官服,红光满面,与来访宾客寒暄应酬。
王夫人、邢夫人等女眷在后堂招待各家夫人,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五味杂陈。
“贾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一位侍郎拍着贾政的肩膀,“秦王殿下亲自保举,这份面子,满朝文武谁有?”
“是啊是啊,”另一位尚书接口,“贾大人有秦王这座靠山,往后前程不可限量!”
“岂止前程?”
又有人压低声音,“我听说,秦王对府上那位新纳的林侧妃极为看重,特意请了太医日日诊治。贾大人,您这可是攀上了真龙啊!”
贾政听着这些奉承话,心中既得意又酸楚。
他连连拱手:“诸位大人过奖了,过奖了……”
后堂里,几位夫人围着王夫人,话里话外也都是打探:
“听说府上那位林姑娘,如今是秦王的宠妃?哎呀,真是好福气!”
“王妃待她如何?可还和睦?”
“我听说秦王为了给她治病,连御医都请了,可是真的?”
王夫人强笑着应对,心中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黛玉在王府过得好,她本该高兴,可一想到这“好”是用什么换来的,便觉得胸口发堵。
更让她揪心的是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