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时辰过得飞快。
转眼已近午时。王熙凤看了看天色,起身道:“行了,咱们也闹了半日了,让林妹妹好生歇着吧。改日再来。”
众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史湘云临走前还拉着黛玉的手:“林姐姐,我明日再来找你玩!”
“好。”黛玉含笑点头。
送走众人,竹韵阁重新安静下来。
紫鹃和雪雁一边收拾茶具,一边忍不住抹眼泪——是欢喜的泪。
“姑娘,”紫鹃哽咽道,“看到您今日这样,奴婢……奴婢真高兴。”
雪雁也点头:“宝姑娘她们待姑娘真好。还有王妃……奴婢方才在栖梧堂外头等着,听见里头说话,王妃真是和气。”
黛玉坐在窗边,望着院中那丛青翠的竹子,心中百感交集。
是啊,这里……似乎真的不错。
王妃宽厚,姊妹亲善,王爷……虽看不透,但至少昨夜,他没有伤害她,反而救了她。
或许,如凤姐姐所说,这王府虽然也是牢笼,却比荣国府那个快塌了的牢笼,坚固得多,也温暖得多。
她轻轻抚摸着惜春送的那幅画,画上的竹子挺拔不屈,在岩石间顽强生长。
或许……她也能如这竹子一般,在这里,找到新的生机。
与秦王府竹韵阁的温馨热闹截然相反,荣国府怡红院里,却是一片死寂颓唐。
贾宝玉趴在床上,背上的伤痕还在作痛,可这痛比起心里的痛,简直微不足道。
他从昨夜醉到今晨,醒来时头痛欲裂。
“袭人……”他哑声唤道。
守在床边的袭人连忙端来温水,扶他起来喝。
宝玉喝了几口,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抓住袭人的手:“林妹妹……林妹妹呢?她是不是已经……”
袭人手一抖,碗里的水洒出来些。
她低下头,不敢看宝玉的眼睛,只小声说:“二爷,您……您别问了。”
“我问你林妹妹呢!”宝玉声音拔高,眼中布满血丝。
“林姑娘……林姑娘昨儿一早就被王府接走了。”
“接走了……”宝玉喃喃重复,忽然惨笑一声,“接走了……好,好……”
他猛地推开袭人,踉跄着下床,连鞋也不穿,赤脚走到窗边,推开窗。
晨风带着凉意吹进来,他望着潇湘馆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竹影依旧,可人已经不在了。
“她走时……可曾说什么?”他背对着袭人,声音嘶哑。
袭人跪在地上,泣道:“林姑娘……林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只是走之前,让紫鹃把她的诗稿都烧了。”
“烧了?”宝玉猛地转身,“都烧了?”
“是……都烧了。”袭人哭着说,“连那块帕子……一起烧了。”
宝玉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
诗稿烧了……帕子也烧了……
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念想,是她这些年所有的心事、所有的情意。
她竟……一把火都烧了。
是要彻底断了吗?
断得干干净净,连一点痕迹都不留?
“哈哈哈……”
宝玉又笑起来,笑声凄厉,“烧得好!烧得好!烧了干净!烧了……就再也不用想了!”
他忽然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状若疯魔:“反正……反正她也不要了!反正她去了秦王府,做了秦王的女人!反正……反正她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二爷!”
袭人哭着抱住他的腿,“您别这样!您这样……林姑娘知道了,会更难过的!”
“她难过?”
宝玉低头看着她,眼中满是讥诮,“她怎么会难过?她现在可是秦王的侧妃!
锦衣玉食,仆役成群!比在咱们这破落户里强多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二爷!”
麝月也跪下来,“您不能这么说林姑娘!她……她也是不得已!”
“不得已?”
宝玉冷笑,“谁逼她了?谁拿刀架在她脖子上了?是她自己答应的!是她自己要去的!”
他越说越激动,抄起手边一个笔洗,狠狠砸在地上!
“砰——!”
青瓷碎片四溅,墨汁洒了一地。
“你们都是帮凶!”
他指着袭人、麝月,还有闻声赶来的秋纹、碧痕,“你们一个个的,都劝我读书,劝我上进!现在好了!林妹妹被逼走了!你们满意了?!”
“二爷,我们没有……”秋纹哭着辩解。
“没有?”
宝玉红着眼睛,“没有你们为什么拦着我?为什么不让我去见她?为什么看着她被送走?!”
他忽然想起昨日被婆子按在床上,嘴里塞着布团,眼睁睁听着马车声远去的情景。
那股屈辱、无力、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都是废物!”
他嘶吼,“我也是废物!我连保护她都做不到!我算什么男人?!”
他抓起桌上的砚台,又要砸,被麝月扑上来死死抱住。
“二爷!求您了!别砸了!”
麝月哭喊,“这屋里能砸的,都快被您砸光了!再砸……再砸老太太、太太那边该知道了!”
“知道又如何?”
宝玉挣脱她,冷笑,“反正这个家也要完了!反正我也要完了!砸光了干净!大家一起完蛋!”
说着,他转身又去抓博古架上的东西——一尊白玉观音,一只青铜香炉,几卷字画……
“二爷!那是老太太赏的!”
“二爷!那是老爷珍藏的!”
丫鬟们哭着阻拦,可哪里拦得住发了疯的宝玉?
他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都发泄在这些死物上。
屋里顿时又是一片狼藉。
碎瓷、断木、撕烂的字画……满地都是。
宝玉砸累了,喘着粗气站在废墟中,看着满屋的狼藉,忽然觉得一阵空虚。
砸了又如何?
砸了,林妹妹也回不来了。
砸了,这个家也还是那个快塌了的家。
砸了,他还是那个没用的贾宝玉。
他颓然坐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林妹妹……”他喃喃着,声音哽咽,“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你……”
袭人跪爬过来,抱住他,泣不成声:“二爷……二爷您别这样……您要保重身子啊……林姑娘……林姑娘她一定也希望您好好的……”
“好好的?”
宝玉抬起头,泪流满面,“没有她,我怎么好好的?”
他看着袭人,看着麝月,看着这满屋的狼藉,忽然觉得一切都那么可笑,那么可悲。
曾经,他是荣国府最受宠的宝二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曾经,他和大观园里的姊妹们吟诗作画,玩笑打闹,以为那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曾经,他和林妹妹两小无猜,心意相通,以为终有一天会……
可如今呢?
姊妹们散的散,嫁的嫁。
林妹妹成了别人的妾室。
荣国府快败了。
而他,除了会砸东西、会哭、会醉,还会什么?
“废物……”他喃喃着,将脸埋进掌心,“我真是个废物……”
窗外,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贴在窗棂上,瑟瑟作响。
怡红院里,哭声、劝慰声、叹息声,交织在一起,久久不散。
而远处的秦王府,竹韵阁中,黛玉正坐在窗边,安静地看书。
紫鹃和雪雁在廊下小声说话,脸上带着笑。
两个世界,两种光景。
一个在秋风中颓败,一个在秋阳里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