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巳时三刻。
秋雨绵绵,如泣如诉,将整座汴梁城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中。
秦王府所在的崇明街上,却另有一番景象——朱漆大门洞开,檐下悬着崭新的八角宫灯,灯罩上描着金色的并蒂莲,在雨幕中散发着柔和的暖光。
门前青石地砖被雨水洗得发亮,倒映着两侧整肃而立的王府侍卫玄甲上的暗光。
没有震天的鞭炮,没有喧哗的锣鼓,甚至连寻常纳妾时该有的宾客车马也未见几辆。
这场“喜事”办得异常低调,却又处处透着不容忽视的郑重。
那宫灯是内务府特制的规制,那侍卫是亲军“背嵬”中精选的锐卒,那敞开的大门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秦王纳妃,纵使低调,也绝非儿戏。
几辆青帷马车在细雨中缓缓驶来,车轮碾过湿润的石板,发出辘辘的闷响。
为首的马车停下,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张成翻身下马,快步走到门前,对早已候在那里的王府总管低声说了几句。
总管点头,转身对门内打了个手势。
几乎同时,王府中门内传来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伴着爽朗的笑语:
“可算来了!让我好等!”
王熙凤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从影壁后转了出来。
她今日穿了身海棠红织金牡丹纹的褙子,下配藕荷色马面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这一身打扮,鲜艳而不失庄重,既符合侧妃身份,又透着她一贯的精明利落。
脸上薄施脂粉,气色红润,眉眼间那股子泼辣劲儿又回来了——不,比在荣国府时更添了几分从容与底气。
她走到马车前,亲手打起车帘,笑容满面:“林妹妹,一路辛苦了,快下来吧。”
车内,黛玉正由紫鹃搀扶着准备下车。
她抬眼看向王熙凤,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眼前这个神采飞扬、顾盼生辉的女子,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在荣国府时的憔悴?
分明又是当年那个在荣国府里呼风唤雨、八面玲珑的琏二奶奶了。
“凤姐姐。”
黛玉轻声唤道,扶着紫鹃的手下了车。
秋雨微凉,打在她身上那件月白绣竹叶的披风上,晕开细小的水渍。
她脸色依旧苍白,只唇上点了淡淡的胭脂,眉眼间那股清冷孤高的气质,在王府门前的暖光与喜庆装饰映衬下,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王熙凤却像是没察觉一般,亲热地上前挽住她的手臂,另一只手接过丫鬟递来的油纸伞,亲自为她遮雨:“瞧瞧,这雨下得真是时候,说是‘洗尘’呢!妹妹快随我进去,外头凉,仔细身子。”
她的声音清脆爽朗,在雨声中格外清晰,言语间那股子热络劲儿,仿佛黛玉不是被“送来”的,而是她真心实意请来的贵客。
黛玉任她挽着,脚步有些虚浮。
紫鹃和雪雁紧跟在后,两个丫鬟手里捧着简单的包袱——那是黛玉从潇湘馆带出的全部家当,统共不过几件换洗衣物、几卷诗书、一方旧砚。
一行人穿过王府大门。
门内庭院开阔,青石板路两侧种着郁郁葱葱的松柏,虽是秋日,依旧苍翠。
雨丝斜斜飘落,在屋檐下挂起一道晶莹的水帘。
远处的亭台楼阁在雨雾中若隐若现,飞檐翘角,气派非常。
王熙凤一边走,一边笑吟吟地介绍:“妹妹瞧,这边是前院,王爷日常会客、议事都在那儿。咱们往西走,过了这道月洞门,就是内院了。”
她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一片楼阁,“那儿是王妃住的‘栖梧堂’,旁边是宝丫头住的‘蘅芜苑’,探春住‘秋爽斋’,我住‘听雪轩’,云丫头和惜春妹妹挨着住‘暖香坞’和‘藕香榭’。
王爷给妹妹安排的院子叫‘竹韵阁’,就在我那儿后头,清静得很,院里种了好些竹子,我想着你必定喜欢。”
她说得又快又清楚,字字句句都透着周到体贴。
紫鹃和雪雁跟在后面,听着这些安排,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些——至少,这位昔日的琏二奶奶,看起来是真心想照顾姑娘的。
黛玉默默听着,目光扫过那些雕梁画栋、曲径回廊。
这里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如此……堂皇。
与潇湘馆的清幽雅致截然不同,这里的富贵气象是扑面而来的。
她忽然想起宝玉曾说的“富贵闲人”——如今,她竟也要困在这“富贵”之中了么?
“凤姐姐费心了。”她轻声说。
“这有什么费心的?”
王熙凤笑道,“咱们姊妹能在一处,是天大的缘分。往后妹妹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王爷和王妃都是宽厚人,只要咱们安分守己,日子不会难过的。”
她说这话时,眼神真诚,语气恳切。
经历了生死劫难,又在这王府中重获新生,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安分守己”四个字的分量——这不是屈服,而是生存的智慧。
说话间,已到了竹韵阁。
这是一处独立的院落,门前果然种着一丛翠竹,在秋雨中青翠欲滴。
院门是月亮门,门上挂着块匾额,写着“竹韵”二字,笔力遒劲,颇有风骨。
院中三间正房,两侧各有两间厢房,廊下挂着崭新的竹帘,窗上糊着雨过天青的窗纱。
王熙凤引着黛玉进了正房。
屋内陈设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多宝格里摆着些书籍、瓷器,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靠窗处设着一张书案,文房四宝俱全。
里间是卧房,床上铺着崭新的锦被,帐子是雨过天青的软烟罗。
“这儿原先空着,王妃特意让人重新布置了。”
王熙凤笑道,“被褥帐幔都是新做的,熏过兰草香。妹妹瞧瞧,可还缺什么?”
黛玉环视一周,轻轻摇头:“很周全,谢王妃和凤姐姐。”
“那就好。”
王熙凤拉着她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又吩咐跟来的婆子丫鬟,“去把姑娘的行李安置好,再去小厨房说一声,午膳做些清淡滋补的送来。”
众人应声退下,屋里只剩下王熙凤、黛玉和紫鹃雪雁。
王熙凤这才敛了笑容,认真看着黛玉,低声道:“妹妹,有些话,我本不该说,可咱们毕竟姊妹一场,我还是要嘱咐你几句。”
黛玉抬眼看向她。
“王府不比荣国府。”
王熙凤声音压得很低,“这里规矩大,耳目也多。王爷虽看着冷,实则重情义,你真心待他,他必不会亏待你。
王妃是宫里出来的帝姬,最重规矩体统,但只要咱们守礼,她也不会为难。其他姊妹……宝丫头沉稳,探春爽利,云丫头活泼,惜春安静,都是好相处的。”
她顿了顿,握住黛玉微凉的手:“妹妹,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既来之,则安之。
这王府虽然也是牢笼,却比荣国府那个快塌了的牢笼,坚固得多,也……温暖得多。”
这话说得掏心掏肺,黛玉听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楚。
她反握住王熙凤的手,轻声道:“凤姐姐,我明白。”
王熙凤点点头,又恢复了爽朗的笑容:“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先歇着,梳洗梳洗。晚些时候,我让厨房送些点心来。晚上……”
她顿了顿,“王爷或许会过来。妹妹别怕,王爷是明白人。”
说完,她起身告辞,带着丫鬟婆子离开了竹韵阁。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秋雨敲打着窗外的竹叶,沙沙作响。
紫鹃和雪雁开始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不过几件衣裳、几本书。
两人动作很轻,不时偷眼看坐在窗边的黛玉。
姑娘自下车后就没什么表情,此刻更是静得像一尊玉雕。
她望着窗外雨中摇曳的竹影,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姑娘,”紫鹃小心翼翼地问,“可要换身衣裳?这披风有些潮了。”
黛玉收回目光,轻轻点头。
雪雁连忙去开箱笼,拿出那件藕荷色褙子。
紫鹃服侍她脱下披风,换上干净衣裳,又为她重新梳了头——依旧是简单的发髻,只簪那支素银簪子。
梳洗完毕,黛玉坐在书案前,随手拿起一本《李义山诗集》。
书是新的,纸墨清香,翻开第一页,便是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她轻声念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窗外的雨声更大了,将她的吟诵声彻底淹没。
午膳送来时,是四样精致小菜:清炖乳鸽、芙蓉鸡片、胭脂鹅脯、素炒芦笋,还有一盅冰糖燕窝粥。
紫鹃伺候黛玉用了些,见她胃口依旧不佳,也不敢多劝。
午后雨势渐小,天色却依旧阴沉。
竹韵阁里静悄悄的,只有更漏滴滴答答的声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黄昏降临。
秦王府前院,花厅里灯火通明。
虽说是“低调纳妾”,可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
厅中摆了七八桌席面,请的都是王府近臣、亲信将领,以及几位与王府交好的宗室勋贵。
人数不多,却个个身份不低。
王程坐在主位,今日穿了身暗红色云纹常服,未着王袍,却依旧气势逼人。
他神色平静,举杯与众人对饮,言语间多是谈论北疆军务、朝中局势,绝口不提今日“纳妃”之事。仿佛这不过是一场寻常的聚会。
“王爷,听说金国那边又不安分了?”
说话的是老将陈琦,他如今在兵部挂职,消息灵通。
王程放下酒杯,淡淡道:“完颜吴乞买岂是甘心认输之人?表面称臣,暗地里却在联络蒙古诸部。
前日岳飞截获密信,克烈部王汗已答应出兵三万,骚扰云州边境。”
“这些蛮子!”
陈琦怒道,“就该再打过去,打到他们会宁府,看他们还敢不敢嚣张!”
“不急。”
王程目光扫过在座众人,“如今寒冬将至,不宜用兵。让他们先闹腾,待来年春暖,再收拾不迟。”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自信。
众人听着,心中大定——有王爷在,北疆便稳如泰山。
另一桌,于伏念正与几位文官低声交谈。
这位老臣如今是王府首席幕僚,深得王程信任。
酒过三巡,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王府各处挂起的灯笼次第亮起,将整座府邸映照得如同白昼。
后院的竹韵阁也不例外——廊下挂起了四盏绢纱宫灯,暖黄的光透过雨过天青的窗纱,在屋内投下柔和的光晕。
黛玉已换了身衣裳——是王熙凤傍晚时派人送来的一套崭新的衣裙:
月白色绣折枝梅的襦裙,外罩浅碧色薄绸比甲。
料子是上好的杭绸,针脚细密,款式雅致,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紫鹃为她重新梳了头,这次梳了个略显正式的双环髻,簪了支点翠蝴蝶簪——也是王熙凤送来的。
镜中的女子眉目如画,气质清冷,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唇上的胭脂也掩不住那股病弱之气。
“姑娘……”
紫鹃看着镜中的黛玉,眼圈又红了,“您……您真美。”
黛玉看着镜中的自己,轻轻扯了扯嘴角。
美么?不过是一具即将凋零的皮囊罢了。
外头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时三刻。
雪雁从外间进来,小声道:“姑娘,前头宴席好像散了。王爷……王爷往这边来了。”
屋内气氛骤然一紧。
紫鹃和雪雁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紧张和担忧。
她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黛玉——姑娘身子这么弱,今晚……可怎么熬得过去?
黛玉却异常平静。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夜色中摇曳的竹影,轻声道:“该来的,总会来。”
话音未落,院外已传来脚步声。
沉稳,有力,不疾不徐。
王程走进竹韵阁时,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眼神却清明如常。
他今日饮了不少,却无半分醉意——这点酒,对他来说与喝水无异。
紫鹃和雪雁早已跪在门边,见他进来,连忙叩首:“奴婢参见王爷。”
王程“嗯”了一声,目光扫过屋内。
陈设雅致,干净整洁,书案上还摊着一本诗集,显然主人方才在看。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窗边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黛玉转过身,敛衽行礼:“妾身林氏,参见王爷。”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却无半分娇媚,只有一种清冷的、疏离的客气。
王程走到桌边坐下,淡淡道:“起来吧。”
黛玉直起身,却未抬头,只垂眸看着地面。紫鹃和雪雁也站起来,垂手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红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王程才开口:“既进了王府,往后便安心住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府中规矩不多,只一条——安分守己,莫生是非。”
黛玉轻轻应道:“是,妾身谨记。”
“你身子弱,”
王程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好生将养。需要什么,跟王妃说,或让丫鬟去找张成。”
“谢王爷关怀。”
又是一阵沉默。
王程不再说话,只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茶盏,慢慢喝着。
茶是雨前龙井,清香扑鼻。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味,又仿佛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
更漏滴滴答答,每一声都敲在紫鹃和雪雁紧绷的心弦上。
两个丫鬟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悄悄抬眼看向黛玉——姑娘依旧垂眸站着,背挺得笔直,可那单薄的身子在烛光下,仿佛随时会倒下。
终于,王程放下茶盏,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脱衣服,歇息吧。”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炸响在屋内。
紫鹃和雪雁浑身一颤,几乎同时“噗通”跪倒在地!
“王爷!”
紫鹃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姑娘……姑娘身子虚弱,今日又车马劳顿,实在……实在经不起……求王爷开恩,让姑娘好生歇息一夜吧!”
雪雁也连连磕头:“王爷,姑娘前几日还咳血,今日才稍好些……求王爷怜惜!奴婢……奴婢愿代姑娘伺候王爷!”
她们哭得梨花带雨,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这是她们能想到的、唯一能保护姑娘的办法——用自己卑微的身子,去换姑娘一夜安宁。
黛玉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丫鬟,眼圈红了。
她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掐进掌心。
王程看着地上痛哭哀求的两个丫鬟,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腊月寒冰,“自作主张?”
屋内温度骤降。
紫鹃和雪雁吓得浑身发抖,连哭都忘了,只僵跪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
王程的目光转向黛玉,眼神锐利如刀:“本王让你们脱衣服,没听见吗?”
这话说得直白而冷酷,不带半分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