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从潇湘馆出来后,径直去了荣禧堂。
贾政正在堂中焦急踱步,见她进来,连忙问:“如何?玉儿她……”
“答应了。”王夫人哑声道,脸色依旧苍白。
贾政先是一喜,随即注意到她的异样:“答应了是好事,你怎么……”
“她说,”王夫人打断他,声音干涩,“从今往后,与贾家恩断义绝,再不亏欠。”
贾政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恩断义绝……再不亏欠……
这话像把刀子,狠狠扎进他心里。
他想起林如海临终前的托付,想起这些年对黛玉虽不算无微不至、却也尽了心的照顾,想起老太太对她的疼爱……
如今,竟要落得个“恩断义绝”的下场么?
“她……她真是这么说的?”贾政的声音发颤。
王夫人点头,颓然坐下:“老爷,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贾政沉默许久,才苦笑道:“错?或许吧。可咱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烛火在沉默中噼啪作响。
而此刻,怡红院里,早已闹翻了天。
贾宝玉不知从哪个小丫鬟嘴里听来了风声——说是林姑娘要嫁去秦王府了,三日后便过门。
起先他不信,抓着袭人追问:“你听谁胡说的?林妹妹怎么会嫁去秦王府?她病得那么重,嫁什么人?”
袭人支支吾吾,不敢看他。
“你说啊!”宝玉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是不是真的?是不是?!”
“二爷……”袭人眼泪掉下来,“您……您别问了……”
她这反应,无异于默认。
贾宝玉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猛地推开袭人,疯了似的往外冲:“我要去问林妹妹!我要去问她!她不会答应的!她不会的!”
“二爷!不能去啊!”
袭人扑上去抱住他的腿,“老太太吩咐了,绝不能放您出这个院子!”
麝月、秋纹、碧痕也冲上来,四个丫鬟死死拦住他。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宝玉拼命挣扎,目眦欲裂,“我要去见林妹妹!我要去问清楚!她不能嫁!她不能嫁给王程!那是……那是……”
他想说“那是煞星”,可话到嘴边,却成了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那个男人,那个只用一个眼神就能让父亲颤抖、让贾家俯首的男人。
林妹妹嫁过去……会怎么样?
她会哭吗?她会害怕吗?她会……恨他吗?
恨他这个没用的人,恨他保护不了她,恨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
“二爷!您冷静点!”
袭人哭着劝,“这事……这事已经定了!林姑娘她……她自己也答应了!”
“她答应?”
宝玉猛地停下挣扎,眼睛死死盯着袭人,“你说什么?她答应?她怎么可能答应?!”
“是真的……”袭人泣不成声,“太太方才从潇湘馆回来,说林姑娘亲口应下的……”
轰——!
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碎了。
贾宝玉呆呆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许久,他忽然笑起来,那笑声起初很低,渐渐越来越高,越来越癫狂,笑到后来,已是满脸泪水。
“她答应……她竟然答应……哈哈哈……好!好得很!”
他猛地转身,抄起手边最近的一只青瓷花瓶,狠狠砸在地上!
“砰——!”
瓷片四溅,水渍和残花洒了一地。
“二爷!”丫鬟们惊叫。
贾宝玉却不管不顾,又抓起博古架上的一尊玉雕、一只铜鼎、几卷字画……凡是能砸的,全都往地上摔!
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只能用最暴力的方式,发泄心中无处可去的愤怒、绝望和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逼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嘶吼着,声音凄厉,“你们都是刽子手!都是!祖母是!父亲是!母亲也是!你们杀了林妹妹!你们杀了她!”
“二爷!别说了!”
袭人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腰,“这话传出去,您还要不要活了!”
“活?我还活什么?!”
宝玉红着眼睛瞪她,“林妹妹都要没了!我还活着做什么?!你们不如连我一起杀了!
一起送去秦王府!让我去给王程做小厮!让我去看着他怎么糟蹋林妹妹!”
这话说得太过,连麝月都吓得捂住了嘴。
院外的婆子听见动静,慌忙去禀报贾政。
等贾政铁青着脸赶到怡红院时,屋里已是一片狼藉。
满地都是瓷片、碎纸、倾倒的家具,几个丫鬟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贾宝玉则瘫坐在废墟中央,衣衫凌乱,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
“孽障!”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宝玉缓缓转过头,看着父亲,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惨淡得令人心寒:“父亲是来送我最后一程的么?是不是也要把我捆了,送去秦王府换前程?”
“你——!”
贾政扬起手,可看着儿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这一巴掌终究没打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怒火和……愧疚。
“从今日起,你给我待在怡红院,哪儿也不许去。”
贾政的声音冷硬,“若敢踏出院子一步,我便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不再看宝玉,转身对跟来的管事吩咐:“多派几个人守着,三日内,不许二爷出这个门。若有闪失,唯你们是问!”
“是!”管事连忙应下。
贾政最后看了一眼瘫坐在废墟中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拂袖而去。
门被重重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
贾宝玉坐在满地狼藉中,听着那锁链碰撞的声响,忽然想起多年前,他和黛玉一起被关在梨香院偷喝酒的情景。
那时她怕黑,他握着她的手说“别怕,有我在”。
可如今呢?
他连走出这个院子的能力都没有,更别说去保护她了。
“林妹妹……”他喃喃着,将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原来这世上最痛的不是得不到,而是眼睁睁看着最重要的人被夺走,自己却连挣扎的资格都没有。
窗外,秋月如钩,冷冷地照着一地破碎的瓷片,和那个在废墟中哭泣的少年。
短短三日,却像是三年那般漫长。
荣国府里气氛诡异。
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压着嗓子,生怕触了主子的霉头。
潇湘馆和怡红院成了两座孤岛,一个静得可怕,一个封得死紧。
贾母病倒了,说是“偶感风寒”,可谁都知道,那是心病。
琥珀日夜守在床边,老太太昏睡时常常唤着“敏儿”、“玉儿”,醒来后却只望着帐顶发呆,一句话也不说。
贾政闭门不出,连书房都不去了,整日坐在荣禧堂里,对着祖先的牌位发呆。
王夫人除了侍疾,便是佛堂,念经的时间比以往长了一倍。
贾赦倒是反常地安静,不再骂骂咧咧,只每日关在房里喝酒,喝醉了便睡,睡醒了再喝。
而潇湘馆内,却是另一种死寂。
黛玉的病在王程那颗丹药的支撑下,稳住了。
她能下床走动了,能多吃些东西了,甚至能坐在窗前看一会儿书。
可她的话却越来越少。
紫鹃和雪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不敢提“王府”,不敢提“三日后”,甚至不敢提“贾家”。
她们只是变着法子做她爱吃的菜,寻她爱看的书,说些园子里的闲话。
可黛玉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点头,连笑都很少。
第三日黄昏,黛玉忽然开口:“紫鹃,把我那件藕荷色的褙子找出来。”
紫鹃一愣:“姑娘,您要出门?”
“不出门。”黛玉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明日……总要穿得体面些。”
紫鹃鼻子一酸,连忙转身去翻箱笼。
那件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褙子,是去年秋天新做的,姑娘只穿过一次,说是颜色太鲜亮。
可如今翻出来,才发觉那颜色其实素雅得很,只是姑娘从前偏爱更淡的月白、浅碧罢了。
雪雁悄悄抹了把泪,去打水给黛玉沐浴。
热气氤氲中,黛玉坐在浴桶里,任由温热的水包裹着消瘦的身体。
她低头,看着水中自己苍白的倒影,忽然伸手,缓缓抚过锁骨下那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幼时生病,母亲日夜照料时留下的痕迹。
母亲……
她闭上眼,将脸埋进掌心。
浴后,紫鹃为她擦干头发,细细梳通。
黛玉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依旧、却仿佛一夜之间褪尽所有少女稚气的自己。
“姑娘,要上些胭脂么?”紫鹃轻声问,“您脸色太白了。”
黛玉摇摇头:“不必。”
她拿起梳子,自己将长发挽起,梳成一个简单的髻,只用一支素银簪子固定。
没有戴耳坠,没有戴镯子,甚至连那支母亲留下的玉镯,也褪下来,放进了妆匣最底层。
“姑娘,那镯子……”紫鹃欲言又止。
“不戴了。”黛玉淡淡道,“从今往后,林家女儿的东西,都收起来吧。”
紫鹃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
这一夜,黛玉睡得很早,却睡得很浅。
梦中纷乱,一会儿是母亲温柔的笑脸,一会儿是宝玉愤怒的眼睛,一会儿是王夫人恳切的泪水,最后,都化作了那双深邃冰冷的、属于秦王的眼睛。
她惊醒时,天还未亮。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雨敲打着竹叶,像是谁的哭泣。
紫鹃听见动静,点亮蜡烛进来:“姑娘,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睡不着了。”黛玉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刚过寅时。”紫鹃扶她起来,为她披上外衣,“离王府来迎……还有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
黛玉走到窗前,推开窗。
冰凉的雨丝随风飘进来,打在她脸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
院中的竹林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墨绿的影子,沙沙作响。
她忽然想起初进贾府那日,也是这样的秋雨。
外祖母搂着她哭,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那时她六岁,抓着母亲留下的玉佩,心里怕极了。
如今她十六岁,依旧抓着那枚玉佩,心里却空了。
“紫鹃,”她轻声开口,“这些年,辛苦你了。”
紫鹃“噗通”跪下来,抱住她的腿,泣不成声:“姑娘……您别这么说……是奴婢没用……是奴婢护不住您……”
黛玉弯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她做噩梦时,母亲摸她的头那样。
“不怪你。”她的声音很轻,却有种奇异的平静,“这世道如此,谁又能护得住谁呢?”
天光渐亮,雨势渐小。
荣国府的大门在辰时初刻缓缓打开。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宾客盈门,甚至连鞭炮都没有一挂。
只有几辆青帷马车静静停在门前,几个王府的嬷嬷和侍卫垂手而立,安静得近乎肃穆。
贾政、王夫人站在门内,脸色灰败。
贾母没有来,说是“病得起不了身”。
黛玉穿着那件藕荷色褙子,外面罩了件月白绣竹叶的披风,由紫鹃搀扶着,一步步走出潇湘馆,走过抄手游廊,走过垂花门,走向那扇缓缓打开的朱漆大门。
她的脚步很稳,背挺得很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平静得像是结了冰的湖面。
走到大门口时,她停下脚步,缓缓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她住了十年的国公府。
飞檐斗拱,朱栏画栋,在秋雨的洗刷下,显出一种褪了色的、颓败的华丽。
然后,她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所有视线。
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湿润的青石板路,发出辘辘的声响,渐行渐远。
贾政站在门前,望着马车消失在巷口,忽然觉得胸口一闷,喉头腥甜。
他强忍着咽下去,转身时,脚步踉跄了一下。
王夫人扶住他,两人相顾无言,唯有秋雨潇潇,将门前那对石狮子洗得发亮,映出两张苍白而疲惫的脸。
而怡红院里,贾宝玉被两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在床上,嘴里塞了布团,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呜呜”声。
他瞪着眼睛,死死盯着窗外,直到那辘辘的车轮声彻底消失,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
眼角,一滴泪无声滑落,没入鬓发。
秋雨依旧下着,洗刷着这座百年国公府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仿佛要将这十日来的所有挣扎、算计、泪水与决绝,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只是有些裂痕,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弥合。
有些离别,一旦转身,便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