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午后。
荣禧堂内的熏香早已燃尽,却无人想起更换。
那沉水香的余韵混着秋日的潮气,在雕梁画栋间凝成一种腐朽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贾政第三次端起茶盏,又第三次放下。
杯中的雨前龙井早已凉透,碧绿的茶叶沉在杯底,像一颗颗凝固的泪。
他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贾赦——这位兄长今日罕见地沉默,只盯着地面青砖的缝隙,仿佛能从那里看出条生路来。
“大哥……”贾政声音干涩,“您看……”
“我看?”
贾赦猛地抬头,眼睛布满血丝,那点强撑的愤怒此刻只剩下被现实碾碎的颓唐,“我还能怎么看?政老二,你心里不早就有了决断么?”
贾政被噎得脸色发白。
坐在下首的贾珍咳嗽一声,搓着手低声道:“二叔,三叔,说句不中听的……咱们如今,还有得选么?”
他这话像把钝刀子,剖开了最后那层遮羞布。
邢夫人捏着帕子,偷眼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手里捻着佛珠,珠子转得飞快,嘴唇翕动,却不知念的是什么经。
她的目光落在屏风上那幅《松鹤延年》的绣品上——那是元春刚封妃时,宫里赏下来的。
如今松枝依旧苍劲,仙鹤依旧翩跹,可贾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国公府了。
“珍儿说得是。”
一直沉默的贾母忽然开口。
她今日穿了身深紫色团花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那顶镶嵌东珠的抹额。
可无论多么用心的装扮,都掩不住她眼底那层深重的疲惫和……认命。
“老太太……”贾赦还想说什么。
贾母摆了摆手,那动作缓慢而沉重:“昨夜,我让人悄悄请了太医院的李院判来。他给玉儿诊过脉后,只说了九个字。”
她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油尽灯枯,非人力可挽’。”
堂内一片死寂。
“秦王那颗丹药,能让玉儿多撑几日。”
贾母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每个人心上,“可李院判说,那丹药霸道,若五日内无真正续命之法,药效一过,便是……便是回光返照,神仙难救。”
王夫人的佛珠停了。
她闭上眼,两行泪无声滑落。
贾政猛地站起身,踉跄走到贾母面前,“噗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儿子不孝!儿子无能!让母亲这般年纪,还要为这些事操心受罪!儿子……儿子枉为人子啊!”
他哭得浑身颤抖,那哭声里有多少是对黛玉的愧疚,有多少是对自身无能的愤恨,又有多少是对这残酷现实的屈服,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贾赦别过脸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他想起贾琏,想起那个死在北疆、连尸骨都没能找回的儿子。
若琏儿还在……若贾家还是从前的贾家……
可没有如果。
贾母看着跪在脚下的儿子,伸出手,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贾政花白的鬓角:“起来吧……起来。这事,不怪你。”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衰败味道:“去告诉秦王……我们……应了。”
这四个字说出口的瞬间,贾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精气神,整个人佝偂下去。
琥珀慌忙上前搀扶,却感觉到老太太的手冰凉得吓人。
“但是,”贾母忽然又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最后一抹锐利,“玉儿进府,不能是妾。我要她……至少是侧妃。”
贾政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侧妃虽仍是妾,却是有品级、上玉牒的,比寻常侍妾尊贵太多。
这是老太太能为黛玉争的,最后一点体面。
“儿子……明白。”贾政哑声应下。
贾母点点头,不再说话,只疲惫地挥了挥手。
众人默默退出荣禧堂。
秋风吹过廊下,卷起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最终无力地落在积了灰的石阶上。
王夫人踏进潇湘馆时,已是申时三刻。
秋日的夕阳斜斜照进院子,将那几竿修竹的影子拉得老长,斑驳地映在窗纱上。
馆内依旧弥漫着药味,却比前两日淡了些许——紫鹃按照王程留下的一张食补方子,正小心地在小火炉上煨着冰糖燕窝粥。
黛玉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锦被,手里拿着一卷《庄子》。
她今日气色好了许多,脸上虽仍无血色,却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死白。
听见脚步声,她缓缓抬起眼,见是王夫人,眼神几不可察地黯了黯。
“舅母来了。”她轻声说,将书卷放下。
王夫人走到床边,在紫鹃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她仔细打量着黛玉,目光在她依旧消瘦却有了些生气的脸上停留片刻,心中那点愧疚又被更强烈的“迫不得已”压了下去。
“玉儿今日可好些了?”王夫人开口,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托舅母的福,好些了。”黛玉的回答客气而疏离。
紫鹃端了茶来,又悄悄退到外间。
她知道,有些话,她不该听。
王夫人端起茶盏,却不喝,只摩挲着温热的瓷壁,半晌,才叹道:“你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从不让长辈操心。可偏偏……身子骨不争气。”
黛玉静静看着她,没接话。
“你病这些日子,老太太急得几夜没合眼,你舅舅也是食不知味。”
王夫人说着,眼圈适时地红了,“咱们府里如今……你是知道的。自你大舅舅丢了爵位,你舅舅革了职,家里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她开始细数那些难处:田庄的歉收,铺面的亏损,下人的月钱,亲戚的疏远……
桩桩件件,都是实话,却经她这般带着哭腔、刻意渲染地说出来,便成了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巨石。
“……前儿重阳,按旧例该摆酒宴客的,可你看看,咱们连像样的席面都置办不起,只能闭门谢客。你琏二嫂子走了,珍大嫂子也……唉,这一大家子,如今就剩个空架子了。”
黛玉依旧沉默,只是握着被角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王夫人见她神色松动,趁热打铁:“这些也就罢了,咬咬牙总能过去。可最让我和你舅舅揪心的,是宝玉。”
她提到宝玉,眼泪终于落下来,“那孩子你是知道的,从小被宠坏了,心思从不放在正途上。
如今家里这般光景,他是嫡子,本该担起责任的,可他……他整日里还是那些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半分长进也无!”
她擦着泪,声音哽咽:“前些日子为着劝他读书,你舅舅气得动了家法,他也浑不在意。
玉儿,你说……这样的宝玉,将来怎么撑得起这个家?等他父亲……等我……我们都不在了,他可怎么办?这一大家子人,可怎么办?”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母亲对不成器儿子的绝望、对一个家族未来的担忧,表现得淋漓尽致。
若换做从前,黛玉或许会心软,会跟着难过,会想去劝慰宝玉。
可如今……
她只是静静看着王夫人流泪,看着这位向来端庄持重的二舅母,此刻卸下所有伪装,露出最真实、也最残忍的算计。
王夫人哭了一阵,见黛玉依旧不语,心中有些发急。
她握住了黛玉冰凉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
“玉儿,舅母知道,你是个聪慧剔透的孩子。有些话,舅母也不瞒你。如今……如今咱们府里,是真的山穷水尽了。
若再没有转机,怕是用不了两年,这荣国府的匾额就得摘下来,咱们这些人……都得流落街头。”
她看着黛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可天无绝人之路。秦王……秦王殿下他,愿意拉咱们一把。”
终于说到正题了。
黛玉心中那点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熄灭。
“秦王殿下身份尊贵,功高盖世,待人也宽厚。”
王夫人的语气变得热切起来,“你宝姐姐、探春妹妹、迎春妹妹、惜春妹妹,还有云丫头,不都嫁过去了吗?
我听说,她们在王府里过得极好,王爷待她们都温柔体贴,不曾有半分委屈。王妃也是贤德大度之人,从不为难姊妹。”
她将秦王府描绘成一个温暖、和睦、尊贵的天堂,仿佛只要踏进去,便能摆脱所有苦难,获得新生。
“玉儿,你如今这病……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有秦王能治。”
王夫人握紧了黛玉的手,仿佛要传递某种力量,“你进了王府,不仅病能治好,往后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更重要的是……你这是在帮贾家,在帮老太太,在帮宝玉啊!”
她终于说出了最核心的那句话:“你舅舅若能因此官复原职,咱们家就有救了!宝玉……宝玉将来也能有个倚仗!玉儿,你这是在救咱们全家!”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她的终身,去换贾家的前程,去换宝玉的未来。
黛玉看着王夫人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看着那双充满期待和恳求的眼睛,忽然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悲。
她想起初进贾府时,这位二舅母拉着她的手,温柔地说“把这里当自己家”;
想起这些年,她虽不算亲近,却也从未苛待过她;
想起宝玉胡闹时,她总是无可奈何地叹气,却从不肯真正严厉管教……
原来所有的好,所有的情分,在家族利益面前,都是可以轻易舍弃的筹码。
“舅母,”黛玉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别说了。”
王夫人一怔。
黛玉缓缓抽回自己的手,那动作很慢,却很坚决。
她抬起眼,看向王夫人,那双曾经灵气逼人、此刻却沉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彻底心死后的空茫。
“我答应。”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重锤砸在王夫人心上。
王夫人张了张嘴,准备好的更多劝说、更多许诺,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没想到……没想到黛玉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如此……平静。
“玉儿,你……你真的愿意?”她迟疑地问。
“愿意。”黛玉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悲凉得像秋霜,“只是,请舅母转告外祖母和舅舅——”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我林黛玉今日应下这门亲事,从今往后,生是秦王府的人,死是秦王府的鬼。我与荣国府……恩断义绝,再不亏欠。”
王夫人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煞白。
恩断义绝……再不亏欠……
这话说得何其决绝!
是要将这些年贾府的养育之恩,她母亲的骨血情分,全都一笔勾销么?
“玉儿,你……你何必说这样的话……”
王夫人声音发颤,“老太太她……她是真心疼你的……”
“真心?”
黛玉轻轻重复这两个字,眼神飘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若真有几分真心,便不会让我去做这个交易。”
她不再看王夫人,重新拿起那卷《庄子》,淡淡道:“舅母请回吧。三日后,王府来迎便是。”
逐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王夫人僵坐在那里,看着黛玉平静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外甥女,此刻陌生得可怕。
那层清冷孤高的外壳下,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冰冷的决绝。
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站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潇湘馆。
直到王夫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黛玉才缓缓放下书卷。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手指,看着手腕上那支母亲留下的、已有些褪色的羊脂玉镯。
许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砸在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母亲……”她极轻地唤了一声,声音哽咽,“女儿……终究还是辜负了您的期望。”
没能守住那份纯粹的情,也没能守住林家女儿最后的骄傲。
窗外,秋风呜咽,竹影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