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呆呆地站在原地,秋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遍体生寒,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他扶着旁边冰冷的石桌,慢慢滑坐到石凳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王程那几句话,如同魔咒般反复回响。
救黛玉,复官职……代价是,送出黛玉。
这交易,烫手,却诱人得可怕。
王程离去的马蹄声还未彻底消散,潇湘馆内的众人已隐约听到了外间断续的对话。
虽听不真切,但“入王府”、“做女人”、“三天时间”这几个词,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紫鹃正小心地给黛玉喂着温水,闻言手一抖,碗里的水洒出来些许。
她慌忙用帕子去擦,抬头看向姑娘,却见黛玉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正静静望着床帐顶,眼神空茫,唇角却似乎极细微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悲凉得让人心碎。
外间,王夫人手中的佛珠“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邢夫人倒吸一口凉气,用手捂住了嘴。
贾政失魂落魄地走进来,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屏风后黛玉的方向。
“老爷……”王夫人颤声唤道。
贾政摆了摆手,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长长地、痛苦地叹息了一声。
无需多问,众人从他的神态,已然明白了一切。
很快,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荣国府每一个角落。
荣禧堂内,灯火通明,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贾母被重新请了过来,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手里紧紧攥着拐杖。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惊怒、悲痛、挣扎,还有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
贾赦、贾政、贾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能到场的都到了。
宝玉依旧被拘在怡红院,袭人等人得了严令,死死看着,不许他出来。
“都说说吧。”贾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贾赦猛地一拍桌子,“腾”地站起身,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贾政脸上: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王程那厮!欺人太甚!趁火打劫!这是要绝我贾家的后路,打我贾家的脸啊!
林丫头是谁?是我贾家的外甥女!是老太太心尖上的人!他王程想纳就纳?他以为他是谁?!皇帝选妃还得下道旨意呢!他这是明抢!”
他气得浑身发抖,在堂内来回踱步,靴子重重踏在地面上:“不行!绝对不行!我贾家便是饿死、穷死、败光!也绝不做这卖女求荣的勾当!
传出去,我贾恩侯还要不要做人了?!列祖列宗的脸都要被我们丢尽了!”
他吼得声嘶力竭,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的恐惧和屈辱。
邢夫人缩在椅子里,小声嘀咕:“话是这么说……可……可眼下这光景……林丫头的病,老爷的官……若真能成,岂不是……两全其美?”
她声音越说越小,在贾赦凶狠的瞪视下住了口。
“两全其美?”
贾赦冷笑,“美个屁!那是把林丫头往火坑里推!王程是什么人?杀人不眨眼的魔王!他府里女人还少吗?
林丫头那身子骨,那性子,进去了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政老爷,你就忍心把你亲外甥女送去给人作践?!”
贾政被骂得抬不起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讷讷道:“我……我也不愿……可王爷说,玉儿的病,只有他能治……且……且咱家如今……”
“治病?他那是要挟!”
贾赦打断他,“拿捏着玉儿的命,拿捏着咱家的前程,逼咱们就范!卑鄙!无耻!政老爷,你读书读傻了?连这都看不出来?!”
贾政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只是痛苦地摇头。
王夫人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暴怒的贾赦,心中天人交战。
理智上,她知道这或许是拯救贾家、也是救黛玉的唯一机会。
黛玉那病,眼见是不成了,若王程真能治好,起码人能活下来。
老爷若能官复原职,贾家就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可情感上……那毕竟是黛玉,是她看着长大的外甥女,更是宝玉的……
她悄悄看了一眼贾母。
老太太闭着眼,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可那紧紧攥着拐杖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贾珍咳嗽一声,开口道:“二叔息怒。此事……确是为难。侄儿说句实在话,咱们贾家如今,还有什么脸面可讲?还有什么后路可退?”
他语气颓然,“蓉儿已经死了,我……我如今也是一屁股烂账。若是三叔能复官,家里好歹有个支撑。至于林妹妹……”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进了王府,虽是侧室,可那是秦王啊!当朝第一权贵!多少人家求都求不来的门路。
林妹妹进去了,未必就是受苦。说不定……比在咱家这破落户里强。”
“放你娘的狗屁!”
贾赦怒骂,“贾珍!那是你妹妹!你就这么说?!”
李纨看不过去,出声道:“大老爷,珍大哥哥,都少说两句吧。此事关系林姐姐终身,关系咱家前程,不是吵骂能解决的。关键还得看……看林妹妹自己怎么想,看老太太如何决断。”
她看向贾母,“祖母,您说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贾母身上。
贾母缓缓睁开眼,那双看尽沧桑的眼里,此刻盛满了沉痛的挣扎。
她目光缓缓扫过堂下子孙——愤怒的贾赦,痛苦的贾政,现实的邢夫人,纠结的王夫人,颓唐的贾珍,沉默的李纨,还有那几个或惊慌或悲戚的孙女……
最后,她的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了潇湘馆的方向,望向了那个奄奄一息、命运却要被摆上交易台的外孙女。
良久,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在寂静的荣禧堂内响起:
“都……散了吧。让老身……再想想。”
这一夜,荣国府无人安眠。
怡红院里,贾宝玉隐约听到了风声,疯了一般要往外冲,被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四个大丫鬟合力死死抱住。
“二爷!您不能去!老太太、太太吩咐了,绝不能放您出去!”
袭人哭喊着,头发散了,衣裳乱了。
“放开我!我要去见林妹妹!我要去问清楚!他们不能!不能把她送给王程!”
贾宝玉双目赤红,状若疯魔,力气大得惊人,几个丫鬟几乎按不住他。
“二爷!您冷静点!事情还没定呢!”
麝月也哭道,“您这样闹,只会让老太太、太太更生气,让事情更糟啊!”
“更糟?还能怎么糟?!”
宝玉嘶吼,“林妹妹都要被送走了!送给那个……那个煞星!你们知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林妹妹去了还能活吗?!”
他想起王程那双冰冷的眼睛,想起关于他杀伐决断、战场修罗的种种传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窒息。
挣扎间,他忽然瞥见案头那本《西厢记》,想起从前和黛玉共读时的时光,想起她嗔怪的眼神,想起她葬花时的泪眼……
那些美好得如同琉璃般易碎的过往,与眼前这残酷的现实激烈碰撞。
“噗——”
一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袭人的衣襟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二爷!”
“快!快去请太医!”
怡红院里顿时又是一片大乱。
荣庆堂,贾母独自坐在暖阁里,对着摇曳的烛火,一夜未眠。
琥珀在一旁默默垂泪,却不敢劝。
“琥珀啊,”贾母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老太太……”琥珀哽咽。
“当年,我把玉儿接来,是想给她最好的,是想让她和宝玉……亲上加亲。”
贾母眼中泪光闪烁,“可我没想到,贾家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我更没想到,宝玉他……他担不起啊。”
她长长叹息,那叹息里是无尽的悔恨和苍凉:“如今,玉儿的命,贾家的路,都攥在别人手里。我若不应,玉儿五日之内必死,贾家三年之内必亡。
我若应了……便是把玉儿推进了另一个火坑,也寒了宝玉的心,更对不起我那早逝的女儿女婿……”
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
“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就这么难啊……”
潇湘馆内,比别处更静。
黛玉服了那丹药后,精神竟好了许多,虽依旧虚弱,却能勉强说几句话,进些清淡的粥水。
紫鹃和雪雁喜出望外,小心伺候着。
夜深人静时,黛玉让其他人都出去,只留紫鹃在身旁。
“紫鹃,”她靠在枕上,声音轻得像羽毛,“外头……是不是在议我的事?”
紫鹃手一抖,差点打翻药碗,强笑道:“姑娘说什么呢,您好生养病要紧,别胡思乱想。”
黛玉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笑:“你别瞒我。秦王那样的人,岂会无缘无故来救我?他必是开了条件的。”
紫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扑到床边:“姑娘……他们……他们是要……”
她说不下去,只是哭。
黛玉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动作迟缓而无力。
“是让我进王府,对吗?”她问,语气平静得可怕。
紫鹃猛地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姑娘,您……您怎么……”
“猜的。”
黛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眼神空茫,“贾家如今,还有什么能入他眼的?除了我这个病秧子,还能有什么值得他出手交易?”
“姑娘,您别这么说……老太太,二老爷他们……还没定呢。”紫鹃泣道。
“定不定,有何区别?”
黛玉轻轻摇头,唇角那丝悲凉的笑意更深了,“我的命,如今捏在别人手里。贾家的前程,也系于此。祖母便是再疼我,又能如何?她身后是整个贾家。”
她闭上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紫鹃,我累了。真的累了。”
这深宅大院的倾轧,这无法自主的命运,这注定无望的情愫……都太累了。
或许,那个冰冷的王府,那个杀伐果断的秦王,对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
至少,不用再面对宝玉那失望愤怒的眼神,不用再承受这份沉重而无望的期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随即涌起更深的自嘲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