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上的风,卷着初冬的寒意,掠过血迹未干的战场。
赵桓那番话说完,城上城下,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金军阵中,完颜宗望嘴角的笑意已经压不住了,他甚至悠闲地调整了一下马缰,等着看城头上即将上演的“忠义两难”。
而幽州城头,张叔夜脸色惨白如纸,王禀双目赤红如血,周围的将士们眼神闪烁,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如同蚊蚋,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尤三姐气得浑身发抖,要不是贾探春死死拉着,几乎要冲上垛口大骂。
薛宝钗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目光紧紧锁在王程脸上——这个男人的反应,将决定幽州城的命运,甚至整个北伐大业的走向。
王程却依然平静。
玄色常服的衣襟在风中微微摆动,那身姿挺拔如松,与城下佝偻卑微的赵桓形成了天地云泥之别。
他缓缓向前迈了一步,整个城头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仿佛都被他这一步牵引。
“你刚才说……”
王程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寒风,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你是赵桓?大宋靖康皇帝?”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确认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赵桓在城下仰着头,努力想看清王程的表情,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心里发慌,但想到完颜宗望的威胁,还是用力点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愈发尖利:
“正是朕!王爱卿难道连朕都认不出来了吗?!”
这话带着几分强装的“威严”,却在那破锣般的嗓音和佝偻的身姿衬托下,显得格外滑稽。
王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继续问道,语气依旧平静无波:
“你说,你要我开城投降,与大金永为藩属,岁纳贡帛,以保全生灵?”
“是……是!”赵桓咽了口唾沫,“此乃……此乃上策!王爱卿,你——”
“放屁。”
王程打断了他。
声音依然不大,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切断了赵桓所有的话头。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桓张着嘴,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接下去。
王程缓缓抬起手,指向城下那个穿着破烂龙袍的身影,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寂静的战场上:
“你刚才说,你是大宋皇帝?”
“是……是朕……”赵桓被这气势所慑,声音弱了下去。
“那我问你——”
王程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
“我大宋立国百六十年,太祖太宗,开疆拓土;真宗仁宗,仁德布于四海!即便近年国势稍颓,然我大宋君臣,风骨犹存!我大宋子民,脊梁未断!”
他向前一步,半个身子探出垛口,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声音愈发激昂:
“我大宋的皇帝,即便年幼登基,也曾有‘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气度!即便遭遇国难,也曾有‘君王死社稷’之决绝!
靖康元年,金兵围汴梁,我大宋天子虽未亲临战阵,却也曾命人死守,也曾下诏勤王!”
他猛地一顿,目光如电,死死锁定城下那个颤抖的身影:
“你方才那番话——说什么‘大金皇帝陛下仁德广布’,说什么‘大金铁骑兵锋锐利实乃天命所归’,说什么‘我大宋承平日久武备稍弛胜负已分’——”
王程的声音陡然拔到最高,如同九天惊雷,震得城砖都在微微颤抖:
“这他妈是一个大宋皇帝该说的话吗?!这他妈是个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但凡还有点骨气,但凡还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但凡心中还存着半分对列祖列宗、对天下苍生的愧疚——”
他猛地一挥手臂,声震四野:
“都说不出这等丧权辱国、认贼作父、猪狗不如的混账话!”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寒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赵桓呆立在城下,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脸色由黄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反驳——他想说我就是赵桓!
我就是那个没骨气的皇帝!我就是贪生怕死!
可这话能说吗?
当着十万金军、当着幽州守军、当着王程的面,承认自己就是如此不堪?
那他最后一点“皇帝”的遮羞布,就彻底被撕碎了!
完颜宗望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千算万算,算准了王程会陷入“忠君”与“守土”的两难,算准了宋军会因此军心动摇。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程根本不接这个招!
他不否认赵桓是皇帝,他反而把“大宋皇帝”捧得高高的,然后用赵桓那番话,去抽这个“皇帝”的脸!
这招……太毒了!
“你……你……”
赵桓指着城头,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残叶,胸口剧烈起伏,那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憋得发紫。
“你什么你!”
王程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刺骨:
“你这狗东西,穿着不知从哪个戏班子偷来的破烂龙袍,学了两句人话,就敢跑到幽州城下来冒充我大宋天子?”
他猛地回头,看向身后一众将领士卒,声音洪亮:
“诸位将士!你们都看见了!都听见了!”
“城下这个东西——说金人‘仁德广布’,说我大宋‘武备稍弛’,要我开城投降,岁纳贡帛,永为藩属!”
王程的声音陡然转为极致的愤怒与鄙夷:
“这是人话吗?!这他妈是金人养的一条狗,都说不出来的话!”
“我大宋天子——即便兵败被俘,即便身陷囹圄,也绝不可能说出这等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之言!因为他是赵家的子孙!他身上流着太祖太宗的血!”
他猛地转身,再次指向城下:
“所以——这东西,绝不可能是靖康皇帝!”
“这定是金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找来的腌臜货色,剃了头,换了身破衣裳,学了点皮毛,就想来乱我军心,坏我北伐大业!”
“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
城头上,原本迷茫、动摇的将士们,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是啊!
陛下就算再……再那个,也不可能说出这种话啊!
这肯定是假的!是金狗的诡计!
张叔夜原本惨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他看向王程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叹服——王爷这一手,太高了!
既保全了“皇帝”的名义,又彻底化解了这场危机!
王禀更是猛地一拍大腿,嘶声吼道:“王爷说得对!这狗东西肯定是假的!陛下……陛下绝不会如此!”
尤三姐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扯着贾探春的袖子:“二姐姐!王爷太厉害了!我怎么就没想到!”
贾探春长长舒了口气,看向王程的目光中,除了敬佩,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个男人……他的心计、他的急智、他对人心的把握,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薛宝钗静静看着,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掌心已被掐出深深的月牙印。
她心中暗叹:这一局,王爷又赢了。
而且赢得漂亮,赢得让人无话可说。
而此刻,反应最快的,是张成和赵虎。
两人跟随王程最久,虽然不像文官那样心思玲珑,但胜在机灵,对王程的意图领会极快。
张成第一个跳出来,扯着破锣嗓子,指着城下赵桓破口大骂:
“好你个腌臜泼才!穿身破黄皮就敢来冒充我们大宋皇帝?!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副尊容!
我们陛下那是真龙天子,何等英明神武,何等风骨凛然!就你这弯腰驼背、说话都漏风的德行,给陛下提鞋都不配!”
赵虎也跟着吼,声音更大更粗:
“金狗!你们还要不要脸!打不过我们王爷,就玩这种下三滥的把戏?!找个叫花子穿上龙袍就想糊弄人?当我们幽州将士都是瞎子傻子吗?!”
两人这一带头,城头上瞬间炸了锅!
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士们,此刻找到了宣泄口,各种污言秽语、嘲讽怒骂如同决堤洪水,汹涌砸向城下:
“狗东西!滚回你的金狗窝去!”
“冒充皇帝?你也配?!”
“金狗无耻!竟用如此卑劣手段!”
“王爷说得对!这绝不可能是我大宋天子!我大宋天子宁死不屈!”
“杀了他!杀了这个冒牌货!”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汇聚成恐怖的音波,震得城墙都在微微颤抖。
刚才还因为“皇帝劝降”而动摇的军心,此刻不仅彻底稳固,反而被激发出了同仇敌忾、扞卫“皇室尊严”的怒火!
士气不降反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点!
而城下的赵桓,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城头上群情激愤的将士,听着那震耳欲聋的怒骂,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是假的?
我……我是假的?
可我就是赵桓啊!
我就是那个没骨气的、贪生怕死的、在金人面前摇尾乞怜的靖康皇帝啊!
为什么……为什么没人信?
为什么王程几句话,我就从“皇帝”变成了“冒牌货”?
“不……不是……”
赵桓嘴唇哆嗦着,想辩解,想嘶喊,可他的声音在震天的怒骂声中,微弱得如同蚊蚋。
“我……我真的是……真的是赵桓……”
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觉得苍白无力。
完颜宗望在金军阵前,脸色已经铁青。
他死死攥着马缰,指甲几乎要嵌进皮革里。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程会用这种方式破局!
不承认?不,王程从头到尾都没说“你不是皇帝”,他只是说“你不可能是这样的皇帝”!
他把“大宋皇帝”的形象捧得高高的,然后用赵桓的实际表现去抽打这个形象,最后得出结论——此人是假冒的!
逻辑完美,无懈可击!
更可怕的是,经王程这么一说,赵桓这个“真皇帝”反而不能自证了——他难道要当众承认,自己就是那个没骨气、说出那番话的皇帝?
那他在金人面前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没了!
好毒……好狠的计策!
“大帅……”纥石烈胡沙虎策马靠近,脸色难看,“这……这下如何是好?”
完颜宗望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废物……都是废物!”
他说的既是赵桓,也是想出这个主意的纥石烈胡沙虎。
而此刻,城头上的骂声已经达到了顶峰。
王程看着城下脸色青白交错、浑身颤抖的赵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
他缓缓抬起手。
城头上的骂声,如同被利刃切断,瞬间平息下来。
这份令行禁止的威势,让金军阵中的将领们心中又是一凛。
王程的目光落在赵桓身上,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
“怎么?没话说了?”
赵桓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一股腥甜的气息直冲喉头。
王程不再看他,而是转向身旁的张成:
“张成。”
“卑职在!”
“拿本王的弓来。”
“是!”
张成快步从亲兵手中接过那张造型古朴、透着森然寒意的铁胎巨弓,双手捧到王程面前。
王程接过弓,手指抚过冰凉的弓身,又抽出一支特制的破甲箭。
他动作不疾不徐,仿佛不是在两军阵前,而是在自家的演武场。
搭箭,开弓。
那张需要数名壮汉才能勉强拉开的铁胎弓,在他手中如同玩具般,被拉成了满月!
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箭尖,稳稳指向城下那个穿着破烂龙袍的身影。
赵桓看到这一幕,魂飞魄散!
“不……不要……”
他声音嘶哑,双腿发软,想要逃跑,可脚却像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王……王程!你……你敢弑君?!”
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嘶声喊出这句话。
“弑君?”
王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杀一个冒充天子的金狗细作,何来‘弑君’之说?”
话音未落——
“嗖——!”
黑色的箭矢如同闪电,撕裂空气,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啸!
赵桓眼睁睁看着那箭朝自己飞来,脑中一片空白,死亡的恐惧彻底攫住了他!
他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皇帝威仪”,什么“体面”,猛地向后一扑,整个人如同滚地葫芦,在地上连滚带爬!
动作狼狈不堪,那身破烂龙袍沾满了泥土,发髻散乱,哪里还有半分人样?
“噗!”
箭矢擦着他的头皮飞过,狠狠钉入他身后三尺的地面,箭尾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鸣响!
只差一点!
只差一点,那箭就会射穿他的脑袋!
赵桓瘫软在地,裤裆处一片湿热——他竟被吓得失禁了。
浓重的尿骚味在寒风中弥漫开来。
城头上,爆发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尿裤子了!”
“就这德行还冒充皇帝?笑死人了!”
“金狗找来的什么货色!太废物了!”
张成和赵虎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城下狼狈不堪的赵桓,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金军阵中,完颜宗望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他看着赵桓那副丑态,看着城头上宋军的哄笑,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顶门,胸口闷得几乎要炸开!
“废物……没用的废物……”
他喃喃自语,眼中杀机毕露。
而赵桓此刻,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瘫在冰冷的地上,尿液浸湿了衣裤,寒风吹过,冷得刺骨。
可更冷的,是心。
我是皇帝……
我真的是皇帝……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从他口中喷出!
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破烂龙袍,在明黄色的布料上绽开触目惊心的花朵。
他眼前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城头上的哄笑声、怒骂声,变得遥远而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