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天色是那种刚醒过来的灰白色,薄雾像一层纱,笼罩在幽州城外广袤的、布满车辙与马蹄印的旷野上。
金军大营早早便有了动静。
不同于昨日的喧嚣鼓噪,今日的营盘透着一股异样的、混杂着某种隐秘期待的寂静。
十万大军并未倾巢而出,只出动了约三万精锐步骑,在中军大纛下列成相对松散的阵型,更多的士兵则留在营寨内,紧张地等待着什么。
完颜宗望骑在他的黑鬃马上,一身锃亮金甲,外罩猩红披风。
他面色沉凝,眼睑下带着失眠留下的青黑,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远处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幽州雄城。
在他身后,完颜娄室、银术可、完颜拔离速、纥石烈胡沙虎等一众核心将领悉数在场。
人人面色严肃,目光复杂,有期待,有残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们不时望向大营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主角”登场。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骚动从营门方向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一队约五十人的金兵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极其简陋、甚至有些破烂的敞篷马车,缓缓驶出营门,向着阵列前方而来。
那马车没有任何装饰,拉车的马也是普通军马,与周围金将胯下的神骏战马形成鲜明对比。
而车上坐着的人,则更令人瞩目。
他穿着一身勉强还能辨认出明黄色、但早已洗褪了色、遍布污渍和破洞的旧龙袍,外面胡乱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脏兮兮的羊皮袄。
头发被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编成了一条粗劣的金人发辫,歪歪扭扭地垂在脑后。
正是大宋废帝,赵桓。
他被两名金兵一左一右“搀扶”着坐在车辕上,实际上更像是被架着。
一张脸蜡黄干瘦,眼窝深陷,嘴唇毫无血色,只有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里,还能看到一丝残存的、属于昔日帝王仪态的微弱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认命般的卑微和惊惶。
马车在金军阵列前约百步处停下。
完颜宗望策马上前,在赵桓身侧勒住马,俯视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记住了?”
赵桓浑身一颤,连忙点头,声音带着谄媚和恐惧:“记住了……都记住了……罪臣一定……一定照办……”
“很好。”
完颜宗望直起身,目光投向远处那座巍峨的雄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赵桓在两名金兵的“搀扶”下,颤巍巍地站起了身。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仿佛要给自己注入某种勇气——然后,在金兵半推半送下,迈开虚浮的脚步,缓缓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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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城头。
守夜的士卒早已换岗。
经过昨日大胜,城头守军的士气明显高昂了许多,虽然依旧警惕,但眉宇间多了几分自信和放松。
他们正按照惯例巡视垛口,检查器械。
忽然,负责了望的哨兵发出一声惊疑不定的低呼:“金狗又来了!不过……人不多,阵型也散……等等!那是……那是什么?”
他的声音引起了周围士卒的注意,纷纷探头望去。
只见薄雾中,金军约三万人列阵于远处,并未像昨日那般气势汹汹。
而在阵列前方,一个穿着破烂明黄衣服、孤零零的身影,正一步一挪地向着城墙方向走来。
“一个人?”
“穿着黄衣服……莫非是……”
“我的天!该不会是……”
窃窃私语声迅速在城头蔓延,一种诡异的气氛开始弥漫。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城楼中与张叔夜、王禀等人商议防务的王程耳中。
“王爷!金军又有异动!他们……他们派了一个人过来,看穿着,像是……像是龙袍!”
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
王程正在看一份岳飞从云州送来的最新清剿报告,闻言笔尖微微一顿,抬起眼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光芒,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龙袍?”张叔夜霍然起身,老脸瞬间变色,“莫非是……”
王禀更是直接冲到了垛口边,瞪大眼睛望去,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猛地转身,声音都变了调:“是……是陛下!是太上皇……不,是靖康皇帝!!”
尽管赵桓早已退位为太上皇,但在这些老臣心中,尤其是在这种涉及君臣名分的时刻,“陛下”这个称呼还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城楼内瞬间一片死寂。
贾探春、薛宝钗、尤三姐等人也在场,闻言俱是花容失色。
尤三姐失声道:“赵桓?他不是被金人掳到北边去了吗?怎么出现在这里?”
贾探春蹙紧眉头,看向王程:“王爷,金人此计……歹毒!”
薛宝钗沉默不语,但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她立刻明白了金人的意图——这是要用君臣大义,来压秦王,来乱军心!
王程放下笔,缓缓站起身。
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神色平静得甚至有些过分。
“走,去看看。”
他率先走出城楼,张叔夜、王禀等人连忙跟上,人人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不安,甚至是一丝茫然。
城头上,越来越多的守军认出了那个越走越近的、穿着破烂龙袍的身影。
惊呼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真是太上皇!”
“天啊……陛下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金狗好毒!把陛下推出来想干什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
军心,在认出赵桓的那一刻,已然开始波动。
忠君的思想刻在这些宋军将士的骨子里,即便知道眼前这位皇帝早已沦为俘虏,即便知道此刻幽州的主心骨是秦王,但“皇帝”亲临城下,带来的心理冲击是巨大的。
王程走到垛口前,手扶冰冷的墙砖,目光平静地投向下方。
赵桓已经走到了距离城墙约一箭之地的地方。
这个距离,城墙上的守军已经能相对清晰地看清他的面容和装扮。
那份狼狈,那份凄惨,那份强行挺直却依旧佝偻的姿态,冲击着每一个人的视觉。
张叔夜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剧痛,老眼瞬间模糊,险些站立不稳,被身后的亲兵扶住。
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那是他曾经效忠的君王啊!
即便有千般不是,万般昏聩,可看到曾经九五之尊沦落至此,身为臣子,焉能不痛?
王禀也是双目赤红,死死咬着牙,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对赵桓并无太多好感,但此刻,看到赵桓被金人如此作践,如同牵线木偶般推出来,一种同为大宋子民、同为武人的屈辱感还是狠狠攫住了他。
尤三姐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嫌恶和愤怒:“金狗太不是东西了!把好好一个皇帝……折磨成这副鬼样子,还拉出来现眼!”
贾探春低声道:“折磨是其一,更要紧的,是此刻。”
薛宝钗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王程沉静的侧脸上。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城下,赵桓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望向城头。距离尚远,他看不太清城上众人的面容,但那杆猎猎飘扬的“王”字大纛。
以及大纛下那个即使看不清也觉气势迫人的玄色身影,让他心脏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恐惧、羞愧、怨恨和一丝渺茫希望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他想起了在汴梁时,王程的桀骜不驯;想起了自己被俘后,金兵因王程所为而迁怒于他的毒打;想起了昨夜完颜宗望的威胁和许诺……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
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了挺早已弯惯了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城头嘶声喊了起来。
声音因为紧张和虚弱而颤抖、尖利,在空旷的战场上显得异常清晰,甚至带着几分滑稽的破音:
“城上……城上的大宋将士们!尔等……可还认得朕?!”
这一声喊出,城头愈发寂静。
许多士卒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回应。
赵桓见无人应答,心中更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按照完颜宗望和纥石烈胡沙虎反复“教导”的话,继续喊道:
“朕乃赵桓!大宋……大宋靖康皇帝!今日……今日亲临城下,有……有要紧的话,要对尔等守城主事之人言讲!叫……叫王程出来答话!”
他直接点出了王程的名字,语气试图带上几分往日的“威严”,但在那颤抖的声线和卑微的姿态衬托下,只显得更加可悲和无力。
城头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王程。
王程神色不变,只是向前迈了一步,更清晰地出现在垛口前。
他没有用喊话,声音也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了下去,平稳,淡漠:
“本王在此。你有何话,说。”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不带丝毫敬意的声音,赵桓身体又是微微一颤。
他强迫自己不去深想,按照“剧本”继续:
“王……王爱卿!”他试图用上昔日君臣相称的旧称,却显得无比生硬,“朕……朕知你忠勇,守卫幽州,劳苦功高!然……然则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词句,声音提高了一些,努力让话语听起来更“冠冕堂皇”:
“自去岁以来,宋金交兵,生灵涂炭,百姓流离,此实非朕与……与大金皇帝陛下本愿!如今,大金皇帝陛下仁德广布,体恤苍生,愿……愿化干戈为玉帛,与我大宋重修旧好,永结盟谊!”
这番话,尤其是“大金皇帝陛下仁德广布”一句,让城头上许多将士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张叔夜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城下,嘴唇哆嗦,却因极度的愤怒和悲哀而说不出话来。
赵桓却似乎渐渐“入戏”了,或许是为了说服自己,也或许是为了让表演更逼真以换取活命的机会,他越说越“流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劝诫般的语调:
“王爱卿,幽云之地,本属汉唐,然纷争百年,归属已非一日。大金铁骑,兵锋锐利,将士用命,实乃天命所归!我大宋……我大宋承平日久,武备稍弛,此番较量,胜负已分,何必再徒增伤亡,令将士血染沙场,百姓再遭兵燹?”
他开始**裸地抬高金人,贬低宋军:
“完颜宗望大帅,乃当世名将,用兵如神,麾下猛士如云,十万铁骑,横扫北疆,所向披靡!尔等困守孤城,外无援兵,内……内乏斗志,岂能久持?若负隅顽抗,待天兵破城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他抬头,努力想看清王程的表情,但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咽了口唾沫,终于说出了最核心、也最无耻的要求:
“朕……朕以太上皇、亦曾为君之身份,命尔等:即刻打开城门,迎……迎大金王师入城!我大宋愿与大金永为……永为藩属,岁纳贡帛,以示诚意!
从此两国罢兵,共享太平!此乃……此乃保全幽州百万生灵、亦保全尔等自身功名前程之唯一善策!王爱卿,尔等……还不速速遵旨而行?!”
说完最后一句,赵桓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微微喘息着,眼巴巴地望着城头,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乞求。
既是对金人许诺的活命的乞求,也是对城上可能出现的、对他这番“表演”的认可的渺茫乞求。
死寂。
旷野上,只有风声呜咽。
金军阵中,完颜宗望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银术可低声对身旁的完颜娄室道:“这南朝废帝,倒是背得挺熟。”
完颜娄室冷笑:“生死面前,哪有什么背不熟的话。”
一众金将脸上都露出嘲弄而满意的神色,等着看城头上宋军内讧、王程如何应对这“君命”。
而幽州城头,则是另一番景象。
张叔夜老脸涨得通红,又转为惨白,胸膛剧烈起伏,指着城下赵桓的手指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他张了几次嘴,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破碎的话:“陛……陛下……您……您怎能……如此……如此……”
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悲愤和一口气堵住,竟一时说不下去,唯有老泪纵横。
王禀更是双目赤红,如同暴怒的狮子,猛地一拳砸在城垛上,夯土的墙砖簌簌落灰。
他嘶声低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昏君!无道昏君!我大宋……我大宋何以有此君王!国贼!简直是国贼!”
他身后的将领们也是个个义愤填膺,有人咬牙切齿,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更有人眼中含泪,那是理想与信仰被曾经效忠的对象亲手践踏的痛楚。
普通士卒们则陷入了巨大的迷茫和骚动。
皇帝亲自劝降?还是以如此卑微、如此抬高敌人的姿态?
那他们在这里流血守卫,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多士卒眼神闪烁,交头接耳,军心肉眼可见地动摇起来。
贾探春脸色铁青,紧握的拳头骨节发白。
尤三姐气得直跺脚,低声骂道:“呸!不要脸!这种东西也配叫皇帝?”
薛宝钗则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投向始终沉默的王程。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王程身上。
这位实际掌控幽州、掌控北伐大军、刚刚以神威震慑金军的秦王,会如何应对这来自“君王”的、荒唐而屈辱的“旨意”?
是忠君?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