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大营,中军帅帐。
牛油火把燃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帐内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闷。
完颜宗望坐在虎皮帅椅上,脸色铁青,额角太阳穴突突跳动。
他身上那件华丽的金漆铠甲尚未卸下,铠甲上沾染的尘土和几点暗褐色的污渍。
他眼前摊着一张简陋的羊皮地图,幽州城的轮廓被朱砂反复勾勒,红得刺目。
帐下,一众金国将领分列两侧,个个面色阴沉,眼神闪烁。
有人垂头不语,有人咬牙切齿,更多的人则是烦躁不安地挪动脚步,甲胄碰撞发出细碎的、令人心烦的声响。
已经争吵了近一个时辰。
“大帅!末将以为,当立刻撤军!”
一员年约四旬、面容精悍的将领率先打破沉默,他是左翼万夫长完颜拔离速,素以稳重着称。
“王程此人,已非人力可敌!我军连折十三将,士气已堕至谷底!再顿兵坚城之下,若宋军援兵至,或王程再有诡计,恐有全军覆没之危!”
他话音未落,另一员魁梧如熊的将领便猛地跳起来,正是右翼万夫长银术可。
“放屁!”
银术可双目赤红,唾沫几乎喷到完颜拔离速脸上,“撤军?现在撤军,我们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战死的蒲察、纥石烈诸位将军交代?十万大军,被王程五百人吓退,传出去我大金颜面何存?!”
他挥舞着毛茸茸的拳头,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要我说,趁王程今日大胜,必然松懈,今夜便倾全力攻城!
十万大军一拥而上,堆也堆死他!我就不信,他王程真是三头六臂,能守住四面城墙!”
“攻城?”
完颜娄室冷笑一声,这位以智谋着称的将领此刻脸色也不好看,“用什么攻城?云梯?冲车?投石机?我军此次轻骑突进,为求速度,重型器械一概未带!仅凭长梯血肉之躯,去冲幽州这等坚城?”
他指着帐外,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你去问问士卒!看看他们还剩几分战意!王程今日那番话,那连斩十一将的场面,早就吓破了他们的胆!
此刻强令攻城,怕是还没摸到城墙,自己人就先哗变了!”
“那你说怎么办?!”
银术可咆哮道,“打又打不过,撤又不能撤,难道就在这里等着王程哪天心情好,出来把我们一个个宰了?!”
“好了!”
完颜宗望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桌上杯盏乱跳。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目光扫过众将,那眼神中的疲惫、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让所有人心中一凛。
“吵!吵!吵!除了吵,你们还能拿出什么主意?!”
他声音嘶哑,胸膛剧烈起伏。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完颜宗望扶着额头,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他何尝不知眼下困境?
打?
王程今日展现出的武力,已非“万人敌”能形容,那简直是魔神降世!
更何况幽州城内守军虽不多,但依托坚城,粮草充足,强攻必是血肉磨盘。
撤?
正如银术可所言,十万大军被五百人吓退,他完颜宗望将成为金国乃至整个草原的笑柄!
陛下那边如何交代?那些战死将领的家族如何安抚?
进退维谷!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响起:
“大帅……末将……倒有个想法。”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中军副将纥石烈胡沙虎,此人年约三旬,面容白净,不像武将倒像个文士,心思向来活络。
完颜宗望抬眼看他:“说。”
纥石烈胡沙虎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王程勇武,已非人力可制。但宋人……最重名分,最讲忠君。”
他顿了顿,见完颜宗望眼神微动,胆子大了些:“我军此番南下,不是将那位……那位南朝废帝赵桓,也一并带了吗?
原本是想在攻破汴梁后,用他来胁迫南朝朝廷。如今……或许可提前用上?”
帐内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你是说……让那赵桓去叫阵?”完颜拔离速若有所思。
“正是!”
纥石烈胡沙虎见有人认同,语气顺畅许多,“赵桓再是废帝,名义上仍是南朝君王,是宋人的皇帝!
若让他站在阵前,以皇帝身份命令守军开城,劝他们与金国修好……诸位想想,城上那些宋军,会是什么反应?”
“妙啊!”
银术可猛地一拍大腿,兴奋起来,“那些南蛮子,最是迂腐!皇帝开口,他们敢不听?就算王程厉害,可他终究是臣子!君要臣开城,臣敢不开?”
完颜娄室也捻着胡须,缓缓点头:“此计……倒是可行。不费一兵一卒,若能动摇守军军心,甚至引发内讧,那是最好。即便不成,也能恶心恶心王程,挫一挫宋军的锐气。”
他看向完颜宗望:“大帅,那赵桓如今……可还堪用?”
完颜宗望眼中光芒闪烁不定,沉吟良久。
他当然记得那个被俘的宋帝。
起初还有些脾气,还会摆皇帝的架子,可几顿鞭子、几场羞辱下来,很快就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讨好乞怜。
一个没了脊梁的废物。
但此刻,这个废物或许还真能派上用场。
“带他上来。”
完颜宗望终于开口,声音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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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一刻钟后。
帐帘被粗暴地掀开,两名身材魁梧的金兵押着一个瘦弱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勉强能看出曾经是明黄色的龙袍,袍子上沾满了污渍和干涸的血迹,多处破损,露出里面肮脏的棉絮。
头发被胡乱剃掉了一半,剩下的编成了一条丑陋的金人发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
他佝偻着腰,低垂着头,赤着脚——脚上满是冻疮和污垢,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着脚趾。
正是大宋废帝赵桓。
他被推搡到帐中,尚未站稳,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熟练得令人心酸。
“罪臣赵桓……叩见诸位将军。”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浓重的谄媚和恐惧,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不敢抬起。
帐内一众金将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都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嘲弄。
“哟,这不是咱们的‘大宋皇帝’吗?”
银术可率先嗤笑,走上前,用靴尖踢了踢赵桓的肩膀,“怎么?在北边待得不习惯?想回南边了?”
赵桓浑身一颤,连忙道:“不敢不敢……罪臣能侍奉大金,是天大的福分……只求……只求诸位将军给条活路……”
他抬起头,露出一张瘦得脱形、眼窝深陷的脸。
曾经养尊处优的皮肤如今蜡黄粗糙,嘴唇干裂,眼神浑浊,充满了惊惶和讨好的神色。
“哈哈哈!”
帐内爆发出一阵哄笑。
“看看!这就是南朝的皇帝!”
“听说在汴梁时,三宫六院,锦衣玉食?现在怎么像条狗一样?”
污言秽语如同雨点般砸来。
赵桓脸上肌肉抽搐,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屈辱和愤怒,但仅仅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
他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点头哈腰:“是是是……罪臣无能,罪臣该死……”
那卑微到骨子里的模样,让一些原本还心存些许怜悯的金将,也彻底化为鄙夷。
完颜宗望冷眼看着,心中既觉得快意,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这就是南朝皇帝?
这就是他们曾经畏惧、曾经中原王朝的统治者?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赵桓。”
“罪臣在!罪臣在!”赵桓连忙转向完颜宗望,磕头如捣蒜。
“你想不想……日子过得好一点?”完颜宗望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赵桓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想!想!罪臣做梦都想!求将军开恩!求将军开恩!”
“本帅可以给你换个暖和点的帐篷,每天多加一顿饭,甚至……可以让你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点的衣服。”
赵桓的眼睛越来越亮,呼吸都急促起来:“谢将军!谢将军大恩大德!罪臣……罪臣愿做牛做马报答将军!”
“不用你做牛做马。”
完颜宗望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盯住赵桓,“明日,本帅要你站在幽州城下,以你大宋皇帝的身份,命令守军开城投降,劝他们与金国重修旧好,永为藩属。”
赵桓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完颜宗望,又看看周围金将嘲弄的眼神,嘴唇哆嗦着:“这……这……”
“怎么?不愿意?”完颜宗望眼神一冷。
“愿意!愿意!”
赵桓吓得一哆嗦,连忙道,“罪臣愿意!只是……只是城上是王程……他、他未必会听罪臣的……”
“他听不听,是他的事。”
完颜宗望打断他,“你只需按本帅教你的话说。说得好,待遇如前所言。说得不好……或者敢耍花样……”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本帅就让人把你剥光了,绑在旗杆上,让十万将士都看看,你们南朝皇帝是什么德行!”
赵桓浑身剧颤,脸色惨白如纸,连声道:“不敢!罪臣不敢!罪臣一定照办!一定照办!”
“很好。”
完颜宗望满意地点了点头,对身旁亲兵道:“带他下去,给他弄点吃的,换身勉强能看的衣服。明日……看他的表现。”
“是!”
两名金兵粗暴地将瘫软如泥的赵桓拖了出去。
帐帘落下,隔绝了赵桓卑微的哀求声。
帐内,众将相视,脸上都露出期待和残忍的笑容。
“大帅此计高明!”
纥石烈胡沙虎恭维道,“明日阵前,看那王程如何应对!他若听从,便是开城投降;他若不从,便是不忠不义!无论哪种,对我军都是有利!”
银术可狞笑道:“我倒要看看,王程那厮,敢不敢当着十万大军的面,违抗他们皇帝的圣旨!”
完颜娄室却微微蹙眉:“大帅,王程此人……怕是不会按常理出牌。”
“无妨。”
完颜宗望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之外的、近乎扭曲的快意。
“本帅要的,就是看他如何抉择。忠君?还是……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