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残阳如血。
幽州城南门洞开,火把如龙,将城门内外映照得亮如白昼。
青石铺就的长街上,密密麻麻跪满了人——从顶盔掼甲的将士到布衣褴褛的百姓,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稚气未脱的孩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城门处,那里,玄甲墨氅的身影正策马缓缓而入。
“秦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浪几乎要将城墙震塌。
无数人热泪盈眶,用力磕头,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今日,他们的秦王,只率五百亲兵出城,便吓得十万金军仓皇退兵,阵前连斩十三员敌将!
这是何等的威风!何等的霸气!
张叔夜站在人群最前方,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此刻老泪纵横,官袍的前襟已被泪水浸湿了一片。
他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看着马背上那个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出门踏青归来的年轻王爷,心中涌起的不仅是崇敬,更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信念。
大宋有此擎天之柱,何愁金虏不灭?何愁幽云不复?
王禀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这位沙场老将此刻像个孩子般挥舞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呐喊:“王爷威武!王爷万胜!”
他身后的将领们也跟着狂吼,一个个眼中闪着狂热的光。
王程端坐于乌骓马上,玄色甲胄在火把映照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肩头的墨色大氅在晚风中轻轻摆动。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得意,也无疲倦,只是目光平静地扫过跪满长街的军民,微微颔首。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嘚嘚”声。
所过之处,欢呼声浪愈发高涨。
有大胆的百姓将准备好的酒坛、熟食、甚至鲜果拼命往前递,被亲兵们礼貌而坚定地拦下。
几个孩童挣脱大人的手,跑到街心,仰着小脸呆呆望着马背上如天神般的秦王,被父母慌忙抱回时,还在不住回头张望。
“看见没?那就是秦王爷爷!”
“爹爹,秦王爷爷是不是比庙里的金甲神人还厉害?”
“当然!金甲神人是泥塑的,秦王爷爷是真的天神下凡!”
稚嫩的童言在喧嚣中格外清晰,引得周围人一阵善意的哄笑,随即是更狂热的欢呼。
队伍缓缓行至节度使府门前。
这里早已张灯结彩,数十盏大红灯笼将朱漆大门映得一片喜庆。
府中仆役、丫鬟跪了一地,连门槛石都被擦得能照出人影。
王程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
张成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赵虎则一挥手,五百亲兵齐刷刷勒马停步,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
“王爷!”
张叔夜和王禀抢步上前,一左一右,就要行大礼。
王程抬手虚扶:“二位老将军不必多礼。今日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王禀连连摆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能看到王爷如此神威,末将……末将便是现在闭眼,也值了!”
张叔夜抹了把眼泪,颤声道:“王爷今日之举,真乃……真乃神乎其神!老臣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如此战法!
五百对十万,阵前斩将,吓退敌军……这必将载入史册,流传千古啊!”
王程淡淡一笑:“雕虫小技罢了。完颜宗望疑心太重,又太过自信,方入彀中。”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布了个小局。
但听在张叔夜和王禀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
雕虫小技?若这是雕虫小技,那古往今来那些名将算什么?
“王爷过谦了!”
王禀急道,“这哪里是雕虫小技?这是……这是……”
他一时词穷,憋得脸更红了。
王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进城再说。张成,安排弟兄们好生休息,酒肉管够。”
“是!”张成肃然应命。
一行人簇拥着王程进入节度使府。
大堂内早已备好热水、毛巾。
王程卸去甲胄,交给侍立的亲兵,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张叔夜和王禀侍立一旁,欲言又止。
今日之战实在太过震撼,他们心中有太多疑问,太多感慨,可看王爷似有疲色,又不敢贸然打扰。
倒是王程先开口:“金军虽退,但完颜宗望主力尚存。幽州防务不可松懈,巡逻岗哨加倍。岳飞那边有消息吗?”
张叔夜连忙躬身:“回王爷,岳将军昨日有军报传来,云州、应州周边残寇已肃清七成,再有一月,当可彻底平定。岳将军还说,若幽州有需,他随时可率部回援。”
王程点了点头:“不必。让他专心清剿便是。北地初定,匪患不除,民心难安。”
他顿了顿,“今日阵斩金将名录,可曾记下?”
“记下了!记下了!”
王禀抢着道,“王爷连斩十三员金将,其中万夫长三人,千夫长七人,百夫长三人!末将已命书记官详细记录,稍后便呈报朝廷,为王爷请功!”
王程摆了摆手:“功不功的,无所谓。重要的是,经此一役,金军胆寒,幽州……总算能喘口气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可听在张叔夜和王禀耳中,却莫名觉得心酸。
是啊,自去岁金兵南下,幽州这半年多来,哪一天不是在刀尖上行走?
王爷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扛起了这片天。
“王爷……”
张叔夜声音哽咽,“您……您也要保重身体啊。连日征战,又……又……”
他本想说“又夜夜操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凝香馆的事,如今已是满城风雨,虽说王爷今日证明了自己并未被酒色所误,可终究……名声有损啊。
王程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张老将军是想说,本王不该再去凝香馆?”
张叔夜老脸一红,支吾道:“老臣……老臣不敢。王爷行事,自有深意。只是……只是人言可畏……”
“人言?”
王程轻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张老,你信不信,此刻金国上京,完颜吴乞买正在大发雷霆,痛骂完颜宗望无能,痛惜那十三员大将,更在琢磨……接下来该如何对付本王?”
他放下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而那两个女人,此刻想必也在琢磨,如何完成她们未竟的‘使命’。”
张叔夜和王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王爷的意思是……那花魁……”
“金国公主,完颜乌娜。”
王程淡淡道,“另一个,若本王所料不差,应是完颜吴乞买的宠妃。”
“什么?!”王禀失声惊呼,“公主?妃子?金狗竟舍得……”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王程语气讥诮,“可惜,他们错估了本王的‘胃口’。”
堂内一时寂静。
张叔夜和王禀只觉得背脊发凉。
金国为了刺杀王爷,竟连公主和皇妃都送出来了!这是何等决心?何等代价?
而王爷……竟然早就知道了?
不仅知道,还将计就计,演了这么一出大戏?
“所以王爷您……”张叔夜声音发颤。
“所以本王现在该去凝香馆了。”
王程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大胜而归,心情甚好,该去……犒劳犒劳自己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寻常宴饮。
张叔夜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劝。
他明白了,王爷此去,绝非寻欢作乐那么简单。
那凝香馆,如今已成了另一个战场。
“王爷……”王禀却还有些不放心,“要不要多带些人手?那两个女人既然身份特殊,万一……”
“万一狗急跳墙?”
王程笑着摇头,“她们若有那本事,早就动手了。”
他顿了顿,“况且,她们现在……怕是连自杀的勇气都没有。”
这话说得平淡,却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张叔夜和王禀看着王爷离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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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香馆三楼,天字一号房。
房间依旧奢华温暖,熏香袅袅。
可此刻坐在房中的两人,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完颜乌娜(泠月)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长发披散,坐在梳妆台前,呆呆望着镜中那张苍白憔悴的脸。
镜中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空洞无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苏妧(萧贵妃)相对平静些,她已换上了一身淡紫色的常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投向窗外渐深的夜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两人已经这样静坐了一个多时辰。
自亲眼目睹王程连斩十一将、吓退十万大军的场景,听到他那番极尽羞辱的“点评”后,她们便被亲信护送回凝香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说什么呢?
计划彻底失败了。
不,不仅仅是失败,是惨败。
败得彻彻底底,败得颜面扫地,败得……连最后一丝尊严都被踩在了脚下。
王程那些话,此刻还在她们耳边回响——“身段不错”、“媚骨天成”、“送两个不够”、“把后宫妃嫔公主全送来”……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们心上。
“姑姑……”完颜乌娜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的,“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苏妧缓缓转过头,看着这个年仅十八岁、本该在草原上纵马驰骋、受尽宠爱的公主,如今却如一朵凋零的花,枯萎在这异国的青楼里。
她心中涌起一阵刺痛,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力。
“等。”苏妧只说了一个字。
“等?”
完颜乌娜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等什么?等王程来羞辱我们?还是等父皇派人来救我们?”
她忽然激动起来,“父皇他……他还会救我们吗?我们任务失败,损兵折将,还让大金蒙受如此奇耻大辱!父皇他……他怕是恨不得我们死在幽州!”
“乌娜!”
苏妧厉声喝道,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冷静!你是大金的公主,是完颜氏的女儿!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尊严?”
完颜乌娜惨笑一声,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们还有尊严吗?姑姑,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我们像什么?妓女!
是王程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他今日那些话……那些话……”
她说不下去了,泣不成声。
苏妧看着她崩溃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酸楚。
可她终究年长,经历得多,知道此刻绝不能乱。
“乌娜,你听着。”
苏妧压低声音,语气严厉,“王程不杀我们,反而将我们留在这里,必有深意。他若真想羞辱我们,大可将我们押到阵前,让十万将士都看看大金公主和皇妃的模样。可他没这么做。为什么?”
完颜乌娜抬起头,泪眼朦胧:“为……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还有用。”
苏妧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们是人质,是筹码。王程要用我们,跟陛下谈条件。”
“条件?”完颜乌娜茫然。
“赎金?土地?还是……别的什么。”
苏妧沉吟道,“总之,我们活着,比死了有价值。所以,我们不能死,更不能自乱阵脚。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机会?”
完颜乌娜喃喃道,“还有什么机会?我们杀得了他吗?姑姑,你也看到了,他根本不是人!他是妖魔!是……”
“闭嘴!”苏妧低喝,“这种话,烂在肚子里!”
就在这时,楼梯处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
两人同时脸色一变——这个脚步声,她们太熟悉了。
是王程。
他来了。
完颜乌娜猛地站起身,慌乱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又觉得不妥,想要去补妆,手却抖得连胭脂盒都拿不稳。
苏妧相对镇定,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整理了一下衣襟和发髻,脸上迅速堆起那副练习过千百遍的、完美无缺的媚笑。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片刻寂静。
然后,门被推开了。
王程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站在门口。他刚刚沐浴更衣,头发还带着湿意,用一根乌木簪松松挽起。
脸上神采奕奕,眼神清明,嘴角挂着一抹轻松愉悦的笑意,仿佛真是来赴一场令人期待的欢会。
“本王大胜而归,美人还不出来迎接?”
他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在房中扫过,最后落在苏妧脸上。
苏妧心中恨极,面上却笑得愈发娇媚,盈盈下拜:“民女恭迎王爷凯旋。王爷今日神威,民女在馆中都听得真切,心中仰慕不已。”
她说着,眼波流转,看向完颜乌娜,“妹妹,还不快来拜见王爷?”
完颜乌娜站在原地,身体僵硬。
她想笑,想如苏妧那般曲意逢迎,可嘴角扯了扯,却只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看着王程那张英俊却可恶的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掌控,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冲垮了理智。
“王程!”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尖利地嘶喊出来,“你……你耍我们!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装模作样,演戏给我们看!你……你无耻!”
这话吼出来,房内瞬间一片死寂。
苏妧脸色煞白,连忙上前想拉住她,却被完颜乌娜一把甩开。
王程挑了挑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冰冷的玩味。
他缓步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动作从容得像是在自己家。
“耍你们?”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几分好笑,“这话说的。泠月姑娘——哦不,该叫完颜乌娜公主——是你们主动送上门来,是你们费尽心机诱惑在下,是你们要行那美人计,要掏空本王的身子。”
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茶,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浑身颤抖的完颜乌娜。
“如今计策不成,反过来却说本王耍你们?这是何道理?”
他放下茶杯,声音陡然转冷,“莫非只许你们算计本王,不许本王将计就计?天下间,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你……”
完颜乌娜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程,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苏妧连忙上前,挡在两人之间,强笑道:“王爷息怒。乌娜……泠月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言语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海涵。”
她说着,暗中用力掐了完颜乌娜一把。
可完颜乌娜此刻已彻底失控。
连日来的屈辱、恐惧、愤怒,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她猛地推开苏妧,从袖中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那是她藏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后武器。
“王程!我跟你拼了!”
她嘶喊着,不顾一切地朝王程扑去。
苏妧惊呼:“乌娜不可!”
王程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就在完颜乌娜扑到身前,匕首即将刺中他胸口时,他随意地一抬手,手腕翻转,精准无比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动作轻描淡写,却快如闪电。
完颜乌娜只觉得手腕一麻,像是被铁钳夹住,剧痛传来,五指不由自主地松开。
“当啷”一声,匕首掉在地上。
王程另一只手顺势一推,力道不大,却让完颜乌娜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可王程已上前一步,一脚踩在那柄匕首上。
“想死?”王程低头看着她,语气平静得可怕,“谁让你死的?”
完颜乌娜坐在地上,仰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绝望的泪水:“我杀不了你……难道连死都不能吗?王程,你赢了!你彻底赢了!你羞辱够了吧?满意了吧?”
“不满意。”
王程淡淡道,“你们现在,是本王的女人。”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却让完颜乌娜和苏妧同时愣住。
“本王的女人,生死由本王说了算。”
王程的目光扫过两人,语气陡然转厉,“听好了,从今日起,没有本王的允许,谁也不准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如铁:“谁敢自杀,本王便屠一座城。蓟州城内有十万百姓,你们可以试试。”
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完颜乌娜呆呆坐在地上,连哭都忘了。
她看着王程,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这个人,是认真的。
他说屠城,就真的会屠城。
苏妧也僵在原地,脸上的媚笑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恐惧和无力。
她原以为,她们只是人质,是筹码。
可现在她知道了,她们还是……玩具。
是王程用来彰显权威、用来折磨金国的玩具。
“为……为什么?”
完颜乌娜声音微弱,像是最后的挣扎,“为什么不杀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死?”
王程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在手中把玩着。
锋利的刀刃在他指尖翻转,反射着烛火冰冷的光。
“因为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受。”
他淡淡道,将匕首随手扔在桌上,“尤其是对你们这样的人来说。”
他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向门口。
“好好活着。别忘了本王的话。”
门开了,又关上。
脚步声渐行渐远。
直到彻底听不见,完颜乌娜才像是被抽走了全身力气,瘫软在地,放声痛哭。
那哭声凄厉绝望,像受伤的幼兽,在奢华的房间里回荡。
苏妧默默走到她身边,蹲下身,轻轻抱住她。
她没有哭,可眼中那最后一丝光彩也熄灭了。
她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觉得,这幽州的夜,真冷啊。
冷得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