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程勒马于十具金将尸骸中央,玄甲墨氅,猎猎作响。
乌骓马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冰铸的箭镞,越过满地狼藉,钉在远处金军大营那座临时搭建的、此刻却显得摇摇欲坠的高台上。
那里,完颜宗望的身影,僵硬得如同一尊被风雪剥蚀了千年的石像。
十万金军,死寂如坟。
只有战旗在风中发出单调而衰颓的扑喇声,先前震天的杀气、鼓噪的呐喊,早已被那杆神出鬼没的破甲槊碾得粉碎。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弥漫在每个人鼻腔里、挥之不去的血腥与恐惧。
“嗬……嗬……”
完颜宗望的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死死抓住高台粗糙的木栏,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胸膛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那十一具——不,算上昨日的蒲察武功和纥石烈志宁,整整十三具将领的尸体,在他眼前重叠、晃动,最后都化作了远处那个玄甲身影嘴角一抹冰冷嘲弄的弧度。
他不明白!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为……为什么?!”
一声嘶哑、扭曲、混合着极致不甘与崩溃的咆哮,终于从完颜宗望的喉咙里硬生生挤了出来,打破了战场上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猛地向前探出半个身子,手臂颤抖地指向王程,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
“王程!你……你夜夜流连青楼,纵情声色,与那妖女……朝夕宣淫!本王麾下密探亲眼所见!你面色憔悴,脚步虚浮,气息紊乱!
那都是做不得假的!酒色最是蚀骨**,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那般连日掏空!
你……你本该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形销骨立,精神萎靡才对!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还如此……如此龙精虎猛?!!”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极快,仿佛要将心中积压的惊疑、愤怒和那一点点濒临破碎的侥幸全数倾泻出来。
试图用逻辑和“常识”为自己,也为这十万惶惶大军,找到一个支点。
“你昨日在城头,明明气喘吁吁,力有不逮,斩杀蒲察与纥石烈,皆似侥幸,分明已是强弩之末!
可今日……今日你箭无虚发,槊如雷霆,连斩我十一员大将,竟似……竟似不费吹灰之力!
这不合常理!绝不合常理!!你到底……使了什么妖法?!还是说……昨日那人,根本不是你?!!”
他身旁的完颜娄室、银术可等一众金军核心将领,同样面无人色,眼神惊骇茫然地望着王程。
完颜娄室嘴唇翕动,喃喃低语:“不错……酒色伤身,乃千古不易之理。纵是天赋异禀,也绝无可能夜夜笙歌、连番恶战之后,反而……反而更胜往昔……”
银术可更是死死盯着王程那张在晨光下显得格外神完气足、甚至隐隐透着一层温润光泽的脸庞,仿佛要从中看出易容的痕迹或是服食虎狼猛药的端倪。
是啊,这太诡异了!
超出了他们对“人”的认知范畴!
王程静静地听着完颜宗望那夹杂着咆哮与逻辑混乱的质问,脸上那抹极淡的、带着俯视意味的嘲弄弧度,渐渐扩大,最终化为一声清晰可闻的、充满戏谑的轻笑。
这笑声不大,却仿佛带着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钻进每一个竖起耳朵的金兵耳中,让他们没来由地心中一紧。
“呵……”
王程摇了摇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幼稚可笑的问题。
他轻轻一抖缰绳,乌骓马向前缓行几步,更清晰地暴露在金军众目睽睽之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好整以暇地抬起手,用指腹缓缓抹去陨星槊棱刃上尚未凝结的一丝血线。
然后,他才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在看一群陷入可笑思维误区的孩童,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完颜宗望,尔等蛮夷,只知酒色蚀骨,却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近乎残忍的玩味,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金军大营深处,仿佛能穿透重重营帐,看到那两位此刻必定心神剧震的“美人”。
“至于你们送来的那两个美人儿……”
王程嘴角勾起,语气骤然变得轻佻而狎昵,带着一种男人间心照不宣的、却又刻意放大的恶劣趣味。
“泠月姑娘?嗯,身段不错,肌肤也滑,就是性子起初有些放不开,需得本王好好‘调教’一番。后来嘛……倒是知情识趣了。”
他仿佛在回味般,咂了咂嘴。
“至于那位苏姑娘……啧啧,真真是人间尤物,媚骨天成,伺候人的手段,堪称一绝。本王这几日,倒是颇得了些趣味。”
这番露骨到近乎侮辱的品评,让金军阵中不少知道内情的高级将领瞬间涨红了脸,眼中喷出屈辱的怒火!
那可是他们大金的公主和皇妃!
竟被王程如此当众轻亵点评!
然而,王程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转为惨白。
“只可惜啊……”
王程叹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遗憾和毫不客气的挑剔,清晰地传遍四野:
“你们金国,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既然要用美人计,要掏空本王的身子,那就该舍得下本钱!只送来两个怎么够?本王精力旺盛,胃口大得很!”
他猛地一挥手中长槊,槊尖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仿佛在为他嚣张至极的话语助威。
“你们后宫那些妃嫔,什么贵妃、昭仪、才人……还有那些未嫁的公主、郡主,有一个算一个,若是统统给本王送来,让本王日日做新郎,夜夜换新娘,尝尝你们大金女子的百般滋味……
说不定,时日久了,本王还真能被这温柔乡磨去几分锐气,耗掉几分精力。”
他歪了歪头,做出认真思索的模样,然后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
“可你们倒好,抠抠搜搜,只送来两个!这点子‘补品’,够谁用的?塞牙缝都不够!非但没能掏空本王,反倒像是给本王这火上……浇了几滴油,让本王精神愈发健旺,力气越发足了!
昨夜与苏姑娘切磋一番,今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筋骨舒畅,正适合……杀人。”
“哈哈哈——!!!”
王程话音未落,他身后早已憋笑憋得满脸通红的张成,终于第一个忍不住,猛地爆发出炸雷般的大笑!
他一边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用力拍打着大腿,声音洪亮得几乎要震破天际:
“我的爷!您这话可太在理了!金狗这帮穷酸蛮子,打不过咱们,就想使这下三滥的招数!
可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寒碜样!送美人?还只送两个?够干啥的?咱们王爷是真龙下凡,体魄强健,夜御十女都不在话下!他们这点道行,不是给王爷挠痒痒嘛!”
赵虎也咧开大嘴,跟着狂笑,声震四野,他更促狭,故意冲着金军大营的方向,扯着嗓子怪声怪气地喊:
“喂!城头上的金狗崽子们都听见没?赶紧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鸟皇帝!想用美人计害咱们王爷,门都没有!
得多送!把你们皇宫里、部落里但凡长得齐整点的娘们,老的少的,全都打包送来!
咱们王爷心善,不挑食,勉强笑纳了,说不定玩得高兴,还能赏你们金狗多活几天!哈哈哈!”
五百背嵬亲兵更是哄然大笑,各种粗俗直白却极尽羞辱的哄笑、叫骂、调侃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砸向对面死寂的金军大阵:
“完颜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何止折兵?连自家公主妃子都搭进去了!结果屁用没有!”
“就是!送俩女人来就想扳倒我们王爷?做梦娶媳妇——净想美事!”
“完颜宗望,你这老乌龟,主意打得挺馊啊!可惜啊,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公主又折将!”
“赶紧的,再送十个八个美人来!我们王爷还没尽兴呢!”
宋军的哄笑声、嘲讽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在空旷的战场上回荡,钻进每一个金兵的耳朵里,化作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们脸颊抽搐,无地自容。
而金军大营,尤其是高台之上,完颜宗望的脸色,已经从铁青转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又由惨白涌上一股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
“噗——!”
终于,在张成那句“完颜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同最锋利的毒刺,狠狠扎进他心脏最脆弱之处时,完颜宗望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喉头猛地一甜,再也压抑不住,一口滚烫的鲜血狂喷而出!
“大帅!!!”
“父帅!!”
完颜娄室、银术可以及完颜宗望身边的亲卫们骇然惊呼,慌忙上前搀扶。
那口鲜血喷溅在冰冷的木质高台上,显得格外刺目惊心。
完颜宗望身体晃了晃,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宋军那边嚣张的嘲讽笑骂声仿佛变得更加遥远而扭曲。
他完了。
他完颜宗望,大金国最负盛名的统帅之一,带着十万精锐,气势汹汹而来,志在雪耻复仇,夺回幽州。
结果呢?
结果他像个小丑一样,被王程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相信了那可笑的“美人计”,相信了王程“沉迷酒色、身体亏空”的假象,像个蠢货一样一头撞进对方精心布置的陷阱,折损了整整十三员大将!
其中还包括蒲察武功、纥石烈志宁这等军中翘楚!
更让他吐血的是,这一切,竟然还被对方当众揭穿,极尽嘲讽!
连他送去实施计策的公主和皇妃,都成了对方夸耀“精力旺盛”的笑柄!
奇耻大辱!
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这不仅仅是一场军事上的惨败,更是对他智力、尊严乃至整个完颜氏荣耀的彻底践踏!
“王……程……”
完颜宗望嘴角残留着血渍,眼睛布满猩红的血丝,死死盯着远处那个依旧气定神闲的身影,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却更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虚弱。
而此刻,在凝香馆三楼,那扇紧闭的窗户后。
完颜乌娜(泠月)和苏妧(萧贵妃)早已被亲信以最快的速度接应到相对安全的、能窥见战场一角的隐秘高处。
当她们亲眼看到王程如同砍瓜切菜般连斩十一将,听到他当众以那般轻佻侮辱的言辞“点评”她们,最后更是说出“送两个不够”、“把后宫妃嫔公主全送来”这等诛心之语时……
完颜乌娜娇躯剧颤,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才没有当场尖叫出来。
屈辱、愤怒、憎恨,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个男人可怕实力与冷酷心性的恐惧,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
苏妧相对沉稳的脸上,此刻也再难维持平静。
她丰满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惯会勾魂摄魄的凤眼里,此刻只有冰寒的杀意和……一丝深藏的惊悸。
王程的话,不仅是对她个人的侮辱,更是将整个大金皇室的尊严踩在了脚下!
而她,竟成了这场羞辱中最直接的道具!
更让她心惊的是,王程那仿佛深不见底的体力和精神——昨夜他明明……那绝不是装出来的虚弱!
可为何……
“他……莫非真是妖魔不成?”苏妧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与此同时,幽州城头。
张叔夜和王禀看着远处金军高台上的混乱,看着完颜宗望吐血,听着自家王爷和将士们那畅快淋漓的嘲讽。
只觉得一股浊气从胸中长长吐出,多日来的担忧、压抑、憋闷,此刻尽数化作了扬眉吐气的狂喜!
“王爷……真乃神人也!”张叔夜激动得老泪纵横,胡须颤抖。
王禀更是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震得尘土簌簌落下,放声大笑:“痛快!太他妈痛快了!金狗也有今天!看他们还敢嚣张!”
贾探春、薛宝钗、尤三姐也站在女墙后,远远望着。
尤三姐兴奋得俏脸通红,不住叫好;贾探春眼中异彩连连,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薛宝钗则静静望着那个以一己之力震慑十万军的男人,眸色深深,心中波澜起伏,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那叹息里,有震撼,有释然,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战场中央,王程享受够了金军那死寂中弥漫的绝望和己方震天的欢呼嘲讽。
他知道,火候已到。
该给这场闹剧,画上最后一个句号了。
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杆饮饱了金将鲜血的陨星破甲槊,槊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直指远处高台上被众人搀扶、狼狈不堪的完颜宗望。
运足真气,声音不再带有丝毫戏谑,而是恢复了那种金铁交鸣般的冷硬与铿锵,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完颜宗望!!”
声浪滚滚,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尔等蛮夷,侵我疆土,戮我百姓,辱我君王,罪孽滔天!今日,本王在此!”
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
王程顺势将长槊向天一举,声震寰宇:
“可敢——与我一战?!!”
“吼——!!!”
身后五百背嵬亲兵早已热血沸腾,闻声毫不犹豫,齐声怒吼,声浪汇聚成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排山倒海般冲向金军大阵:
“战!战!战!!!”
五百人的怒吼,竟似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那冲霄的战意,那无畏的豪情,那对主帅毫无保留的狂热信仰,化作实质般的压力,狠狠撞向对面十万金军已然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金军阵列,再次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许多士卒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握着兵器的手在颤抖。
军官的呵斥声显得苍白无力。
他们不怕死,但他们怕那个根本不像人的杀神!
更怕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士气彻底崩溃的绝望!
高台上,完颜宗望刚刚被亲兵灌下一口参汤,勉强稳住心神。
听到王程那如同最后通牒般的挑战,看到宋军那区区五百人却爆发出滔天气势,他浑身一颤,刚刚压下的气血又是一阵翻涌。
与王程单挑?
他完颜宗望虽然也是宿将,勇力不凡,可看着地上那十三具尸体……他拿什么去战?
去送死吗?
下令全军冲锋?
看看左右将领那惊魂未定的眼神,看看士卒们那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神色……军心已散,士气已崩!
此时冲锋,与驱赶羊群入虎口何异?
王程既然敢只带五百人出城,城内岂会没有埋伏?
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最后一环!
巨大的恐惧和理智最终压倒了残存的愤怒与不甘。
完颜宗望闭上眼,脸上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充满了无尽屈辱和苦涩的字:
“鸣金……收兵。”
“大帅?!”银术可不甘心地低吼。
“收兵!!”
完颜宗望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嘶声重复,“传令!后军变前军,各部交替掩护……撤!!”
“铛——铛——铛——!”
清脆而急促的金钲声,如同丧钟,在金军大营上空仓皇响起。
听到这收兵的信号,许多金兵竟然如释重负,长长松了一口气,仿佛得到了特赦令。
十万大军,开始缓慢而混乱地调动。
后阵的骑兵率先调转马头,前阵的步卒则紧张地举起盾牌,缓缓后退,阵型在撤退中不可避免变得松散、拖沓,全无来时的严整与杀气。
旌旗歪斜,队伍凌乱,士卒垂头丧气,偶尔有军官试图呵斥整顿,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整个撤退场面,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颓败与狼狈气息。
“哈哈哈!怂了!金狗怂了!”
“完颜老乌龟,夹着尾巴逃了!”
“十万大军,被我们王爷五百人吓跑啦!”
“快滚吧!回去多找几个娘们送来!下次记得送双倍的!”
城头上,张成、赵虎以及所有守军指着金军狼狈撤退的景象,爆发出更加畅快、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与嘲讽。
笑声、骂声汇聚在一起,如同最锋利的鞭子,抽打在每一个撤退的金兵背上,让他们的脚步变得更加踉跄,头垂得更低。
王程端坐于乌骓马上,并没有追击。
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金军如同退潮般仓皇远去,望着那面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完颜”帅旗在寒风中显得颓然无力。
直到金军彻底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丢弃的破烂旗帜和车辙印。
他才缓缓拨转马头。
阳光将他玄甲墨氅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染血的大地上。
“回城。”
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喜悦,仿佛刚刚只是完成了一场微不足道的演练。
“是!王爷!”
五百亲兵齐声应诺,声音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崇敬与骄傲。他们簇拥着王程,如同凯旋的神只卫队,向着那座巍峨的、已然响起震天欢呼的幽州城,缓缓行去。
城门口,张叔夜、王禀早已率领文武官员和无数自发涌来的百姓,跪倒一片。
“恭迎秦王殿下得胜凯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