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在赵桓单薄破烂的龙袍上。
他双手被反绑,粗糙的牛筋绳索深深勒进腕肉,每走一步,脚上那双早已磨穿底子的软靴便陷进上京城外冰冷的泥雪混合物中,刺骨的寒意直透心扉。
他被一根长绳系在马鞍后,踉跄地跟着押送他的金兵骑兵队伍。
马上的金兵们谈笑风生,偶尔回头投来戏谑、鄙夷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珍奇异兽。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羊膻味和马汗味,与这苦寒之地的气息混合,熏得赵桓几欲作呕,却又连呕吐的力气都快没了。
“快看!那就是南朝的皇帝!”
“啧啧,就是这副德行?比咱们圈里的羊也强不了多少!”
“听说他们南朝人一年到头不洗澡,身上怕是能搓下泥丸来!”
“哈哈哈!瞧他那怂样,路都走不稳了!”
队伍终于接近上京城门,低矮土坯房组成的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闻讯而来的金国百姓。
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袄,戴着各种兽皮帽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脸上带着好奇、兴奋,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嘲弄和居高临下的审视。
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如同无数根钢针,密密麻麻地刺向赵桓。
“这就是汉人的皇帝?真给咱们大金的勇士提鞋都不配!”
“瞧那细皮嫩肉的,怕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吧?”
“听说他们南朝富得流油,金子银子堆成山,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废物当皇帝?”
“还不是被咱们狼主吓破了胆!活该!”
孩童们捡起地上的雪块、石子,嘻嘻哈哈地朝他扔来。
一块硬邦邦的冻土砸在赵桓额角,瞬间鼓起一个青包,火辣辣地疼。
他下意识地想躲,却被身后的绳子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引来周围更响亮的哄笑。
赵桓死死低着头,脸颊滚烫,如同被架在火上烤。
他不敢看那些充满鄙夷的眼睛,不敢听那些刺耳的议论。
他曾是九五之尊,高坐龙庭,接受万民跪拜,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每一句嘲讽,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反复切割。
他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道缝,让他钻进去,永远消失。
“抬起头来!让咱们上京的百姓好好瞧瞧,南朝皇帝是个什么模样!”
押送他的金兵百夫长,那个脸上带着刀疤、名叫兀术的悍将,猛地一拉绳子,厉声喝道。
赵桓被扯得被迫仰起脸,瞬间,更多的雪块、烂泥劈头盖脸地砸来。
他紧闭双眼,牙齿将下唇咬得渗出血丝,咸腥味在口中弥漫。
屈辱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被他强行忍住。
不能哭!
至少……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
不知过了多久,这漫长而痛苦的“游街”终于结束。
他被粗暴地推搡着,穿过一道又一道戒备森严的宫门,来到了金国的皇宫——乾元殿前。
与汴梁皇宫的雕梁画栋、气象万千不同,金国的皇宫更像一个巨大的、充满蛮荒气息的堡垒。
建筑多用巨石和粗木,风格粗犷,檐角挂着兽骨和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殿前广场上矗立着巨大的狼头图腾柱,狰狞而肃杀。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烈酒和某种腥臊的香料混合的浓烈气味。
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高踞在一张铺着完整虎皮的狼皮宝座上,身形魁梧,面色黝红,一双鹰眼开阖间精光四射,带着草原雄主的野性与威严。
下方两侧,坐着完颜宗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银术可等金国重臣、宗室亲王。
他们大多穿着华丽的貂裘或铁甲,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毫不掩饰的嘲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刚刚被押解进来的赵桓身上。
“陛下,南朝皇帝赵桓带到!”
兀术上前,单膝跪地,声音洪亮。
完颜吴乞买放下手中的金杯,目光如同打量猎物般在赵桓身上扫视,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哦?这就是大宋的天子?抬起头来,让朕好好看看。”
赵桓浑身一颤,艰难地抬起头。
殿内灯火通明,映照着他狼狈不堪的模样——龙袍破烂,沾满泥污血渍,头发散乱,脸颊消瘦憔悴,额角的青肿和唇上的血痕更是刺眼。
“噗嗤——”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紧接着,殿内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哄笑。
“哈哈哈!这就是南朝皇帝?我看连咱们上京街头的乞丐都不如!”
“瞧他那样子,怕是吓尿裤子了吧?”
“宋人不是自诩礼仪之邦吗?他们的皇帝就这般不懂礼数?见了我国陛下,还不跪下!”
嘲讽声、奚落声如同冰雹般砸来。
赵桓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微微颤抖。
他是大宋皇帝!
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岂能跪拜这蛮夷之君?!
“朕……乃大宋皇帝!尔等……安敢如此无礼!”
他鼓起残存的勇气,嘶哑着嗓子吼道,试图维持最后一丝帝王的尊严。
然而,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和众人的哄笑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和可笑。
“皇帝?”
完颜宗望冷哼一声,放下酒杯,语气充满了讥讽,“败军之将,亡国之君,也配称皇帝?赵桓,你如今是我大金的阶下囚!识相的就乖乖跪下,或许还能留条活路!”
“跪下!”
殿内金国文武齐声喝道,声震屋瓦,带着浓浓的杀气。
赵桓梗着脖子,死死咬着牙,不肯屈膝。
他脑海中闪过太祖太宗开创基业的艰难,闪过父皇徽宗皇帝……闪过汴梁城的繁华,闪过……王程那张冷峻的脸。
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蛇噬心。
如果……如果当初听了王程的劝谏,如果自己没有御驾亲征,如果……
“看来,咱们的‘大宋皇帝’还需要人教教规矩。”
完颜吴乞买慢悠悠地说道,语气却冰冷如铁。
兀术会意,狞笑一声,大步上前,飞起一脚,狠狠踹在赵桓的腿弯处!
“呃啊!”
赵桓惨叫一声,双腿剧痛,身不由己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哈哈哈!”殿内再次爆发出狂笑。
“这就对了嘛!”
“早该如此!”
“南蛮子就是欠收拾!”
赵桓跪在地上,剧烈的疼痛和滔天的屈辱让他几乎晕厥。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被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兵侍卫死死按住肩膀,动弹不得。
“赵桓,”完颜吴乞买俯视着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你可知罪?”
赵桓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怒吼道:“朕有何罪?!是尔等背信弃义,屡犯我疆土!是你们……”
“啪!”
他话未说完,一旁的完颜粘罕猛地将手中的酒碗砸碎在地,碎片和酒液四溅。
粘罕脾气暴烈,起身指着赵桓骂道:“放屁!弱肉强食,天经地义!你宋国羸弱,如同肥羊,合该被我大金吞并!你自己无能,葬送江山,还敢在此狡辩?!给我打!”
侍卫得到命令,毫不留情地用刀鞘、皮鞭朝着赵桓身上招呼过去。
“啊!!”
“住手!你们这群蛮夷!”
“朕是皇帝!你们不能这样!”
赵桓起初还厉声咒骂、挣扎,但雨点般的打击落在背上、腿上、手臂上,很快便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破烂的龙袍。
剧痛吞噬了他的意志,求生的本能最终压倒了那点可怜的尊严。
“别打了……求求你们……别打了……”
他蜷缩在地上,护住头脸,声音从最初的怒吼变成了卑微的哀告,涕泪交加,混合着血污,糊了满脸。
看到他这副惨状,金国君臣更加得意。
“瞧瞧!这就是南朝皇帝的骨气!”
“我还以为多硬气呢,原来也是个软骨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老实实投降多好,也省得受这皮肉之苦。”
完颜吴乞买挥了挥手,侍卫停下了殴打。
赵桓如同死狗般瘫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身上无处不痛,心里更是如同被剜空了一般,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罢了,”完颜吴乞买似乎觉得戏弄够了,重新端起酒杯,语气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慵懒,“既然知道错了,那就按咱们大金的规矩来。明日,举行‘牵羊礼’,让咱们的‘大宋皇帝’,也好好体验一下我大金的风俗。”
牵羊礼?!
赵桓虽然对金国礼仪了解不多,但也隐约听说过,这是金国受降仪式中极其屈辱的一种,投降者需身披羊皮,脖颈系绳,由胜者如同牵羊般牵引,寓意如同羔羊般顺从宰割。
“不!朕不……”
他下意识地嘶喊,想要拒绝。
“嗯?”
完颜吴乞买眼神一冷,如同冰锥刺来。
赵桓后面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看着周围那些虎视眈眈、充满恶意和杀气的目光,感受着身上的剧痛,求生的**最终压倒了一切。
他不能死!
他还没活够!
他是皇帝,他应该活着……
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发出了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最终,用细若蚊蚋、带着无尽屈辱的声音应道:“……朕……朕……遵……旨。”
听到他这屈服的回应,金国君臣相互对视,脸上都露出了尽在掌握的、残忍而快意的笑容。
“哈哈哈!好!”
“这才像话嘛!”
“明日可有热闹看了!”
完颜吴乞买更是畅快大笑,声震殿宇:“诸位爱卿,共饮此杯!为我大金国威,也为咱们这位……识时务的‘大宋皇帝’!”
“饮胜!”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再次充满大殿。
而跪伏在地的赵桓,只觉得那笑声如同魔音贯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刺出血来,却感觉不到疼痛。
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将他彻底吞噬。
他恨!恨金人残暴!
恨王子腾无能!
恨秦桧误国!
更恨自己昏聩!
可如今,悔之晚矣。
为了活着,他只能将这滔天的屈辱,连带着碎裂的尊严和帝王的骄傲,一起混着血泪,生生咽下肚去。
明日……那更加不堪的“牵羊礼”,又会是怎样一番地狱景象?
赵桓闭上了眼睛,不敢再想。
唯有两行滚烫的泪水,顺着肮脏的脸颊,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冻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