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以北,金国上京,所谓的“行宫”偏殿。
这里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间坚固而阴冷的石室。
墙壁是粗糙的原石垒砌,缝隙里透着北地特有的寒气,地面铺着干草,散发着一股霉味混合着牲畜粪便的气息。
唯一的窗户开得很高,窄小得连孩童都无法钻出,几根锈蚀的铁条封住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寒风从缝隙中灌入,吹得角落里那盏如豆的油灯灯火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赵桓蜷缩在干草堆里,身上只盖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散发着膻腥气的破旧羊皮袄。
龙袍早已被剥去,如今他只穿着一身皱巴巴、沾满污秽的白色中衣,像一条被剥鳞去鳍、扔在岸上等死的鱼。
他睡不着。
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被刀鞘抽打的淤青,被皮鞭撕裂的伤口,跪地时磕破的膝盖,还有那双几乎冻僵、布满血口子的赤足。
但这些皮肉之苦,远不及他心中煎熬的万分之一。
黑暗中,他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摇曳的灯火,仿佛能从那里看到过去的幻影。
他想起了汴梁的皇宫,那温暖如春的暖阁,熏香袅袅,宫女太监屏息静气,他高坐龙椅,批阅着奏章,享受着万乘之尊的荣光。
他想起了御花园中的奇花异草,想起了大庆殿上百官山呼万岁的盛况……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却又如此遥远,如同上辈子的事情。
“朕是皇帝……朕是天子……”
他无声地喃喃,干裂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一股酸楚直冲鼻梁,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肮脏的干草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个他曾经无比忌惮,如今却成为他唯一救命稻草的身影——王程。
“王爱卿……你若在……你若在……”
他心中反复咀嚼着这个念头,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埋怨。
他想起了王程在涿州时的劝谏,那平静却笃定的语气:“完颜宗望非易与之辈,其部下亦多悍勇。我军若贸然强攻,恐伤亡惨重。当以调动、分化、寻隙为主,不可操之过急。”
当时他觉得王程是危言耸听,是嫉妒王子腾即将立下的功劳,是想要独揽北伐之功!
现在想来,字字珠玑,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还有秦桧!王子腾!薛蟠!贾蓉!你们这些蠢货!废物!”
赵桓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心中涌起一股暴戾的怒火,“都是你们!是你们怂恿朕!是你们蒙蔽了朕!是你们害得朕落到这步田地!”
他恨金人的残暴,更恨这些“自己人”的无能和谗言!
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
然而,恨意之后,是更深的恐惧和绝望。
王程再厉害,如今远在千里之外,还能飞过来救他不成?
明天的“牵羊礼”……他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是何等场面。
史书上那些亡国之君的凄惨下场一一在他脑海中闪过,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披羊皮,被金人如同牲畜般牵引戏弄的场景……
不!绝不能!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杂着巨大的屈辱感,几乎要将他逼疯。他在干草堆里辗转反侧,像一条濒死的蠕虫,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
这一夜,格外漫长。
对于赵桓而言,仿佛在油锅地狱里煎熬了千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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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色未明,石室的门就被“哐当”一声粗暴地踹开。
几名身材魁梧、面无表情的金兵侍卫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将蜷缩在干草堆里的赵桓像拖死狗一样拽了起来。
“走!时辰到了!”
赵桓浑身冰冷,挣扎着想要保持一点体面,却被粗暴地推搡着出了石室。
外面天色灰暗,下着细碎的雪沫,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
他被押解着,穿过一道道戒备森严的宫门,来到了乾元殿前那片巨大的广场。
此刻的广场,与昨日又自不同。
广场四周,早已被金国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以及他们的家眷仆从围得水泄不通。
人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厚重的貂裘、斑斓的兽皮、镶嵌着宝石和金银饰物的衣帽,脸上洋溢着兴奋、好奇与毫不掩饰的期待,仿佛即将观看一场盛大的戏剧。
广场中央,铺设了一张巨大的、带着血污和毛茬的粗糙羊皮。
旁边站着几名神色肃穆、头戴怪异羽毛冠饰的萨满巫师,他们手中拿着骨铃、兽鼓等法器,口中念念有词,跳着充满原始蛮荒气息的舞蹈。
而在羊皮前方,金太宗完颜吴乞买端坐在一张高高架起的、铺着完整黑熊皮的宝座上,左右簇拥着完颜宗望、完颜粘罕、完颜希尹等重臣。
他们居高临下,目光如同鹰隼,带着掌控一切的优越感和残忍的戏谑,俯视着被押解进来的赵桓。
“带罪臣赵桓!”
司礼官用生硬的汉话和金语交替高喊,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赵桓身上。
他依旧穿着那身肮脏的单薄中衣,赤着双脚,冻得浑身发紫,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昨日的伤痕和污垢,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他瑟瑟发抖,恨不得立刻死去。
一名萨满巫师停止舞蹈,走上前来,手里捧着一件东西——那是一件刚刚剥下、还带着腥膻热气、甚至隐约能看到血丝的羊皮!
羊皮的头部被粗糙地缝制着两只空洞的眼窝,颈部系着一根粗麻绳。
“跪下!披上圣羊之皮,向狼神忏悔你的罪孽,向我大金皇帝陛下表示你的臣服!”
司礼官厉声喝道。
赵桓看着那血淋淋的羊皮,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要摇头拒绝。
“嗯?”
宝座上的完颜吴乞买鼻腔里发出一声不悦的冷哼。
旁边的侍卫立刻会意,两人上前,一人踹向赵桓的腿弯,另一人抓住他的头发,强行将他按倒在地,跪在那张巨大的羊皮前。
冰冷的雪水混合着泥土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一激灵。
那名萨满巫师面无表情,将那张尚且温软、带着血腥和膻气的羊皮,粗暴地套在了赵桓的头上,然后从他身后将羊皮裹住他的身体,用麻绳在腰间胡乱捆了几道。
羊皮的腥臊味瞬间充斥了他的口鼻,温热的、黏腻的触感紧贴着他的皮肤,那空洞的羊头耷拉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部分的视线,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只人立而起的、滑稽可悲的羔羊。
“哈哈哈哈!”
看到赵桓这副模样,广场周围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声!
“像!太像了!哈哈哈哈!”
“你们看那羊头!还在滴血呢!”
“南朝皇帝变羊羔咯!快叫两声听听!”
“牵过来!快牵过来让咱们瞧瞧!”
孩童们兴奋地拍手跳跃,女眷们掩着嘴,指指点点,眼中没有丝毫同情,只有猎奇般的快意。
男人们则放声狂笑,声音粗野而畅快。
赵桓被笼罩在羊皮之下,只觉得无数的目光如同针扎火燎,那些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他的耳膜上,砸在他的心上!
屈辱!滔天的屈辱!
他可是大宋皇帝!
是受命于天的天子!
如今却在这蛮夷之地,被蛮夷之君,蛮夷之臣,蛮夷之民,如同观赏猴子耍戏一般,肆意嘲笑凌辱!
泪水混杂着羊皮上未干的血迹,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羞耻而剧烈颤抖。
“牵羊礼,始!”司礼官高唱。
完颜吴乞买对身旁的太子完颜宗峻示意了一下。
年轻的太子脸上带着兴奋和残忍的笑容,跳下宝座,走上前,一把抓起系在羊皮脖颈上的那根粗麻绳。
他用力一拽!
“呃!”
赵桓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趔趄,脖颈被粗糙的麻绳勒得生疼,几乎窒息。
他被迫踉踉跄跄地,被完颜宗峻如同牵着真正的羔羊一般,在广场中央那块巨大的羊皮上,绕着圈子。
“走快点儿!没吃饭吗?”
完颜宗峻一边拽,一边用生硬的汉话嘲笑着,时不时还故意猛地一拉,看着赵桓狼狈摔倒,引来周围更响亮的哄笑。
“哈哈哈!太子殿下威武!”
“这羊羔不听话,该抽几鞭子!”
“对!抽他!”
完颜粘罕更是兴奋地拿起马鞭,走上前,不由分说,朝着裹在羊皮里的赵桓背上就抽了过去!
“啪!”
皮鞭撕裂空气,抽在羊皮和下面的**上,发出一声脆响。
“啊!”
赵桓痛得惨叫出声,身体蜷缩起来。
这声惨叫似乎取悦了众人,笑声更加猖狂。
完颜宗望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角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银术可、完颜活女等将领也纷纷起哄,有人甚至将喝剩的酒水泼向赵桓。
冰冷的酒液混着羊血的腥臊,顺着赵桓的脸颊流下。
他摔倒在地上,羊皮沾满了污泥和雪水,整个人狼狈到了极点,如同在泥潭里打滚的牲畜。
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羊皮下的眼睛透过空洞,看着周围那些扭曲的、狂笑的嘴脸,看着高踞宝座、如同神只般冷漠俯视的完颜吴乞买,看着拽着绳子、一脸得意的完颜宗峻……
恨!
一股前所未有的、扭曲的、如同毒焰般的恨意,在这一刻,如同火山喷发,彻底吞噬了他心中最后一点理智和良知!
他恨金人!
恨他们的残暴!
恨他们的野蛮!
恨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屈辱!
但他更恨!
他恨王子腾!
恨这家伙葬送了他的大军,毁了他的江山!
他恨秦桧!这个奸佞小人,巧言令色,误国误君!
他恨薛蟠、贾蓉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
是他们带头溃逃,动摇军心!
他恨朝堂上那些只会歌功颂德、遇事却束手无策的庸臣!
他恨……他甚至恨起了南安郡王、恨起了所有可能在看笑话的宋人!
而最终,这股无处发泄、浓稠如墨的恨意,诡异地、却又不可避免地,指向了那个他曾寄予厚望的身影——
王程!
对!王程!
你为什么没能阻止这一切?!
你明明那么能打,为什么不在幽州?!
为什么让金狗偷袭得手?!
你既然有本事,为什么现在不来救朕?!
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会失败?
你是不是故意看朕的笑话?!
你是不是……也想朕死?!好趁机攫取更大的权柄?!
甚至……取而代之?!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猛地钻入他的脑海,迅速盘踞、滋生!
是了!一定是这样!
王程其心可诛!
他仗着军功,目无君上!
他早就有了不臣之心!
他巴不得朕倒霉!巴不得朕死在这金国!
他好……他好……
赵桓的思维在极致的屈辱和恐惧中彻底扭曲了。
他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完全是源于自身的昏聩和身边人的无能,他需要一个更强大的、更可恨的靶子来承载他无法承受的恨意和失败的责任。
而功高震主、曾被他深深忌惮的王程,无疑成了最完美的对象。
“都是你们的错……都是你们逼朕的……是你们对不起朕……”
他在心中疯狂地嘶吼,羊皮下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怨恨而扭曲狰狞,眼神变得空洞而疯狂,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其中燃烧。
他不再挣扎,不再试图维持那点可怜的尊严,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木偶,任由完颜宗峻牵着,在无数人的嘲笑和戏弄中,完成这场践踏了他所有骄傲与人格的“牵羊礼”。
当仪式终于结束,羊皮被粗暴地扯下,重新暴露在空气中的赵桓,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之前的恐惧、羞耻、绝望,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怨毒所取代。
他默默地,甚至有些顺从地,被侍卫重新押回那间阴冷的石室。
躺在冰冷的干草堆上,他望着黑黢黢的屋顶,嘴角忽然勾起一抹诡异而森冷的弧度。
“呵呵……哈哈哈……”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石室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们都给朕等着……等着……”
“若朕能回去……若朕能回去……”
“所有辜负朕的人……所有看朕笑话的人……所有……比朕强的人……”
“一个……都别想好过!”
他喃喃自语,声音如同从九幽地狱传来。
这一刻,那个曾经或许还有几分懦弱、几分天真的年轻皇帝赵桓,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被仇恨和屈辱彻底吞噬、心灵扭曲的复仇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