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秀才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在沙滩上捡了一辈子贝壳的渔夫,今天,却意外地捞起了一颗硕大无朋的夜明珠。
那光芒,耀眼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拿起了最后那份诗稿。
他倒要看看,这个在策论上有着经天纬地之才的璞玉,在诗词上,又能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当他看到“秋日登高望远”这个题目时,心里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这个题目,太过普通,历代文人墨客写过的佳作,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想要出新,难如登天。
在他看来,宁意能写出一首对仗工整、意境尚可的应试之作,就算合格了。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诗稿开头的四个字上时,他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风急天高……”
仅仅四个字,一股苍凉、肃杀、高远、雄浑的意境,便扑面而来!
赵秀才的心,猛地一揪。
高手!
只看这开头,他便知道,这绝对是一首大家之作!
他迫不及待地往下看去。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轰!”
赵秀才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磅礴气势,从纸面之上,奔涌而出,瞬间将他整个人都给淹没了!
风声、猿啼、落叶、江涛……
短短二十八个字,却仿佛将整个苍茫的宇宙,整个萧瑟的秋天,都浓缩在了他的眼前!
他仿佛就站在那高山之巅,看着无边的落叶萧萧而下,看着不尽的长江滚滚而来。
那种时空无限、人生渺小的巨大悲凉和苍劲,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好……好诗……”他的嘴唇哆嗦着,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他读了一辈子诗,自问也算阅遍佳作,可没有一首,能像眼前这首一样,只用短短四句,就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心灵震撼!
他强忍着激动,继续往下看。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如果说,前面四句写景,是雄浑壮阔,气吞山河。
那么后面这四句写情,则是沉郁顿挫,字字泣血!
一个身在万里之外、常年漂泊异乡的旅人;一个疾病缠身、独自登高的孤独老者。
那种国破家亡的艰难,身世浮沉的苦恨,在两鬓斑白之时,连一杯浊酒都因为身体原因而不得不停下。
那种深沉的、无尽的悲哀,透过纸背,狠狠地砸在了赵秀才的心上。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年近四十,功名未成,穷困潦倒,壮志难酬。
这首诗,写的哪里是诗人自己?分明写的,就是他赵城啊!
读到最后一句,赵秀才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首诗,而是在和一个漂泊了千年的孤独灵魂,进行着一场对话。
他放下诗稿,双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已经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震撼、折服、共鸣、感动……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限感慨的叹息。
他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许久,才喃喃自语道:“以这首诗的水平,别说县试了,就是去参加乡试,去参加会试,都绰绰有余……甚至,足以名传千古!”
他之前对宁意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一个能在策论中提出“暖棚青储”这种济世良方,又能写出“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种千古绝唱的人……
又怎会一直无所建树?
从这一刻起,赵秀才不再把宁意当做一个需要他教导的学生。
而是将她,当成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甚至需要他去仰望的知己。
……
翌日。
“先生,昨日的考卷……”宁意有些忐忑地问道。
“都很好。”赵秀才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分量十足。
他将批改好的考卷还给宁意,上面用朱笔写了些批注。
宁意翻开一看,发现那篇“契约论”,赵秀才并没有打叉,只是在旁边用极小的字,写了一句评语:“此论惊世骇俗,然须慎之又慎,非面圣之机,不可轻言。”
而在那篇“暖棚论”旁边,则只有一个大大的、鲜红的“优”字。
至于那首诗,赵秀才更是一个字都没改,只是在末尾,写下了八个字:“沉郁顿挫,气象万千。”
宁意看着这些评语,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这一次,算是彻底过了这位傲娇的老师的难关了。
果然,从这天起,两人的相处模式,彻底改变了。
下午放学后,不再是单纯的授课,而变成了探讨。
赵秀才不再局限于《四书五经》,他会主动拿出一些时下的邸报,或者是一些他自己珍藏的孤本典籍,和宁意一起讨论。
“你看这篇,朝廷要开海禁,与南洋诸国通商,你怎么看?”
“这是好事啊!”宁意毫不犹豫地说道,“贸易能促进经济发展,增加国家税收。不过,光开海禁还不够,还得有配套的政策。”
“哦?说来听听。”赵秀才来了兴趣。
“首先,得建立官方的海上护航舰队,也就是水师,保护商船安全,打击海盗。这笔钱,不能光靠朝廷出,可以向出海的商船,收取一定的‘安保费’。”
“其次,要设立专门的‘海关’,在各大港口对进出口的货物,进行统一的登记和征税。税率要合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
“太高了,商人没钱赚,就都去走私了。太低了,国家又收不上来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得鼓励出口我们自己的特色产品,比如丝绸、瓷器、茶叶,换取真金白银。同时,要限制一些非必要的奢侈品进口,避免白银外流。这叫……贸易顺差。”
“安保费”、“海关”、“贸易顺差”……
一个个全新的概念,从宁意嘴里冒出来,听得赵秀才连连点头。
他发现,宁意看问题的角度,总是那么的实际,那么的一针见血。
他不谈什么“圣人教化”,不谈什么“天朝威仪”,他只谈最核心的东西——钱!
如何让国家赚到钱,如何让百姓赚到钱。
这种充满了铜臭味,却又该死的实用的思想,让赵秀才这个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穷秀才,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又被刷新了一遍。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