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平城南张府,每至晨光初透,便有细碎鸽鸣穿檐而过,如云絮漫卷。府中公子张幼量,自束发时便痴迷养鸽,案头那本泛黄的《鸽经》,页脚已被摩挲得发软, 连书页间都夹着晒干的甘草——那是他为鸽子治寒疾的偏方。
张府后园辟出三间暖阁,专作鸽舍。阁内架着细竹编的栖架,每只鸽子都有专属名号,连垫在架上的稻草,都是他亲手筛选的新穗。有次冬日,一只“坤星”鸽翅尖沾了霜,他竟连夜抱进内室,用自己的暖炉烘了半宿,直到那鸽重新振翅,才松了口气。他最宝贝的,是从广陵寻来的“夜游”鸽,那鸽通体墨羽,只尾尖一点白,体型比寻常鸽子小半圈,落地便不停打转,像团滚动的墨珠。每到深夜,张幼量总要将它放进大鸽群,听它引着众鸽轻啼,免得同伴睡过了头,染上麻痹症。
这年秋夜,月色如练,张幼量正对着新收的“鹤秀”鸽出神,忽闻院外叩门声。开门见是位白衣少年,衣袂上沾着些夜露,眉眼清俊,手里却空无一物。“在下浪迹四方,闻公子养鸽冠齐鲁,特来一观。”少年声音清越,如鸽哨穿空。张幼量见是同好,忙引着他进后园,抬手推开暖阁门——满架鸽子被惊动,或纯白如雪,或斑翅如蝶,扑棱棱飞起时,竟映得月光都有了色彩。少年绕着鸽架走了一圈,指尖轻拂过栖架,忽然笑了:“公子的鸽虽好,却少了点灵气。”
张幼量一愣,正要追问,少年已转身向外:“随我来,让你看看真正的‘鸽中仙’。”两人踏着月色出了城,野地里秋草没踝,风过处带着凉意。张幼量心里犯嘀咕,却见少年抬手一指前方,隐约有座道观轮廓在树影中显现,只两楹矮屋,连门扉都是旧木拼成的。
进了道观,少年不点火烛,只立于庭中,撮唇发出一声轻哨。那哨声初时细弱,渐次清亮,竟引得檐角落尘都簌簌轻颤。忽然,两道白光从暗处掠出,落在阶前——是两只白鸽,羽色白得像融了月光,连眼瞳都泛着琥珀色。不等张幼量细看,两鸽已振翅而起,绕着庭中老槐树盘旋,边飞边斗,每次相扑时,都顺势翻个筋斗,翅尖擦过槐叶,落下细碎的声响。少年抬手挥了挥,两鸽便并肩飞向夜空,成了两点白星。
接着,少年又换了种哨声,似清泉滴石。这次飞出的两只鸽,反差竟如此之大——大的那只足有野鸭般大小,羽色乌亮,站在阶上时,颈羽随呼吸轻颤;小的那只却只拳头大,羽梢带点浅灰,落在大鸽肩头上,像朵浮动的云。不等张幼量惊叹,大鸽已展开双翅,如垂天之云,小鸽便踩着它的翅尖跳起,时而飞旋,时而落下,翅尖扫过大鸽颈羽时,还会发出细碎的“嗒嗒”声,像孩童拨弄小鼓。大鸽则始终昂首站立,只偶尔偏头,用喙轻触小鸽,那模样,竟像在引导着同伴起舞。
“这是‘鹤舞鸽’,通人性,能应和节奏。”少年声音里带着笑意。张幼量看得痴了,手指都微微发颤,他上前一步,对着少年深揖:“公子若肯割爱,张某愿以百金相赠,或是府中任何鸽子,任公子挑选。”少年摇头,正要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声,伴着火光摇曳——是张府的家人举着麻杆火把寻来了。
张幼量回头应了一声,再转头时,少年竟已不见踪影。庭中的道观也悄然隐去,原地只剩一座小小的土坟,坟前立着两株柏树,夜风拂过,柏叶沙沙作响,倒像鸽翅轻振的声音。他怀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只白鸽,正是方才少年递给他的那对,眼瞳在月光下通透得能看见眼底的细纹,展开翅膀时,胁下的肉竟泛着淡粉的光泽,连脏腑的轮廓都隐约可见。
此后两年,张幼量将这对白鸽视作珍宝,亲自照料。它们繁育的六只幼鸽,更是承袭了父辈的灵气,有时他在庭中吹笛,鸽群便会绕着他盘旋,鸣声与笛音相合。府中亲友来求,他都婉言拒绝,只说这鸽通灵性,需得懂它之人才能养。
变故发生在一个春日。父亲的老友来访,那位老友身居高位,素来爱摆架子,坐定后便问:“听闻你养了许多鸽子,可有佳品?”张幼量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位大人素来粗鄙,却又不敢违逆长辈,思来想去,挑了两只最灵动的幼鸽,装在雕花木笼里送去,还特意叮嘱大人管家:“此鸽怕寒,需每日喂些温水拌小米。”
三日后,张幼量在街头偶遇这位大人,忙上前问候,语气里带着几分期待:“前日送的鸽子,大人还喜欢吗?”不曾想那位大人竟摸了摸胡须,漫不经心道:“味道尚可,就是肉质略柴,下次若有肥些的,再送几只来。”
“你……你把它们煮了?”张幼量只觉浑身血液都往头顶冲,声音都发颤。那位大人却一脸诧异:“不然呢?养着当摆设不成?”张幼量僵在原地,看着那位大人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连呼吸都是疼的。
当夜,张幼量辗转难眠,恍惚间见那白衣少年推门而入,面色带着愠怒:“我原以为你懂鸽、惜鸽,才将子孙托付于你,你却让它们落得如此下场!”话音未落,少年身形化作一只白鸽,振翅而起。张幼量养在暖阁里白鸽,也跟着从窗口飞出,绕着屋梁盘旋一周,鸣声哀切,最终追着白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天光大亮时,张幼量冲进暖阁,只见栖架上空空如也,连食槽里的小米都未动过。他呆立半晌,忽然拿起案头的《鸽经》,一页页翻着,眼泪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惜鸽如惜玉”那行字。
后来,张府后园的暖阁依旧敞着门,却再无鸽鸣穿檐,只有那本《鸽经》,仍静放在案头,页间的甘草,早已干透成了褐色。
一日,张幼量路过城郊那座小坟,见坟前多了几只白鸽,正围着柏树轻啼。他站在远处,看着那些灵动的身影,忽然想起白衣少年的话——原来真正的喜爱,从不是将其据为己有,而是懂它、惜它,让它自在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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