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沉压在临淄城东的磨房庄上。徐继长踉跄着脚步,酒气从衣襟里往外冒,把周遭的晚风都染得醺然。他刚从姻亲家辞行,归途中要经过一片荒僻的于氏墓地,平日里白天走都觉得脊背发凉,此刻醉眼朦胧间,却见那片坟茔之地竟亮起连片灯火,楼阁层层叠叠,飞檐上还挂着流苏似的灯串,在风里轻轻晃悠。
“这……是哪里?”徐继长揉了揉眼睛,酒意醒了大半。正愣神时,门楼里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体面的绸衫,见了他便拱手:“这位先生,可是迷路了?”正巧徐继长正喉咙干得冒烟,忙拱手回礼:“老丈,晚生路过,想讨碗水喝。”老者笑着侧身:“进屋喝吧,外面风凉。”
进了堂屋,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酒香飘来,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小菜。老者递过一杯温热的米酒,徐继长一饮而尽,只觉通体舒畅。“老夫姓萧,”老者呷了口酒,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先生也是体面人,斗胆问一句,家中可有妻室?”徐继长点头,老者却笑了:“无妨,老夫有个小女,排行第七,尚未许人,瞧着与先生颇为相配,不知先生愿不愿纳她做个偏房?”
徐继长正愣间,里屋忽然传来环佩叮当,帘子一挑,走出个穿水红衫子的姑娘。烛火落在她脸上,眉眼像画里走出来的,肌肤白得像月下的霜,笑起来时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徐继长只觉心跳漏了半拍,哪里还说得出“不愿”二字,糊里糊涂就应了。
那晚的事像场梦,醒来时他正躺在于氏墓地的荒草里,身下垫着层黍穰,露水打湿了衣襟。回到家,他跟妻子说起这事,妻子笑得前仰后合:“你怕是喝多了,把坟堆当楼阁了吧?”说着,还真腾出间空屋,扫洒干净,打趣道:“说不定夜里真有新娘子来呢。”
谁知天黑后,妻子拽着他去看,那空屋里竟真亮着灯。推开门,萧七正坐在床沿,见了他们,起身盈盈一拜,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姐姐好。”徐妻惊得张大了嘴,半晌才回过神,忙拉着萧七的手问长问短。
萧七住下后,日子过得愈发有滋味。她手脚勤快,清晨天不亮就起来烧火做饭,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徐继长瞧着她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的样子,总觉得像做梦,伸手一触,指尖能摸到她温热的手臂,才敢信这是真的。
一日,萧七绣着花,忽然说:“我那几个姐姐妹妹,听说我嫁了人,都想来看看。”徐继长犯了难:“家里简陋,怕是招待不好。”萧七笑着摇头:“她们不讲究,会自己带吃食来,姐姐帮忙热热就行。”
那天傍晚,果然有人挑着食盒来,打开一看,里面有熏鸡、糟鱼,还有一壶琥珀色的酒。不多时,萧七的姐妹们来了,个个都生得貌美,其中有个穿白衣的姑娘,眉眼间带着股娇俏,萧七唤她“六姐”。六姐最是活泼,喝了几杯酒,就拉着徐继长行酒令,输了就罚酒,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情。
后来六姐醉了,倒在里屋的帐子里。徐继长进去看,见她领口微敞,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颈,一时动了心,伸手想去碰,却被外面的呼唤声惊回神。他瞥见六姐袖中露出半块绫巾,偷偷揣进怀里,才红着脸出去。
可那绫巾转脸就没了踪影。萧七见他魂不守舍,抿嘴笑道:“别找了,六姐拿走了。”徐继长脸一红,萧七却叹了口气:“你与她前世有段缘,却也只有那段缘。”原来,六姐前世是个妓女,徐继长那时是个书生,爱慕她却被父母阻拦,临死前只想再见她一面,可她赶来时,书生早已断了气。“你们前世,就差这一面之缘,”萧七握住他的手,“今生能有这一面,已是造化了。”
徐继长听了,心里怅然,却也渐渐放下了。可他没料到,八年后的一天,萧七忽然说要走。“我本是山中狐仙,与你有八年的缘分,如今缘分尽了。”萧七的眼眶红了,“但我知道你还念着六姐,我带你去见她最后一面吧。”
徐继长跟着萧七,只觉脚下轻飘飘的,像踩着云,不多时就到了座青砖大院。六姐见了他,脸上没了往日的娇俏,只是低着头。萧七拉着两人的手,把酒杯互换:“喝了这杯,也算全了前世今生的缘。”
谁知酒刚沾唇,外面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火光冲天。“是猎人们来了!”六姐脸色煞白,推开徐继长就往屋后跑,转眼间没了踪影。萧七也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也该走了,你多保重。”话音未落,她的身影也渐渐淡了,像晨雾被太阳晒干。
徐继长站在原地,周围哪有什么青砖大院,只有荒草萋萋的于氏墓地。十几名猎人,带着鹰,拿着刀走了过来,惊讶地问:“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徐继长忙托言迷路,并告知了自己的姓名。其中一人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只狐狸?”徐继长回答说:“没有看到。”
待猎人们走远了,他又仔细辨认这个地方,果然是那于氏墓地。猛地想起萧七的话,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枯站良久,方才怏怏不乐地往家走。
从那以后,徐继长常常在傍晚时分,坐在窗前望着于氏墓地的方向。桌上总摆着两只酒杯,一只空着,一只盛着温热的米酒,像在等谁回来。可那楼阁,那灯火,那穿水红衫子的姑娘,再也没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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