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 年的春天来得迟,村南头的冻土化得拖泥带水,脚踩上去能陷进半指深的烂泥,带着股子地下翻上来的腥气。马老根蹲在自家门槛上抽烟时,总盯着村南那座老戏台 —— 那戏台是民国二十年建的,当年朱红的立柱能映出人影,飞檐上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十里八乡的戏班子都往这儿赶,夜里的胡琴声能飘到三里外的河沟边。可后来闹运动,戏台就败了,琉璃瓦掉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木梁,台板缝里塞着枯草和野狗屎,倒成了野猫野狗躲雨的窝,风一吹,断木杆 “吱呀” 响,像谁在后台咽气。
这天晌午,村长刘满仓揣着两斤红糖,裤脚沾着泥点子,一步一滑地摸到周老栓家。周老栓是村里的泥瓦匠,手上的老茧比砖还硬,前两年给邻村修祠堂时,还从房梁上摔下来过,腰里留了病根,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他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摩挲得发亮,烟锅里的火星子忽明忽暗,映着他蜡黄的脸。
“老栓,” 刘满仓把红糖往桌上一拍,糖纸 “哗啦” 响,“今年地里收成好,秋收后想在戏台唱场大戏,给大伙乐乐。你看那戏台,再不修就塌了,村里就你手艺好。”
周老栓抽了口烟,烟圈慢悠悠飘到房梁上。他知道那戏台邪性 —— 十年前,有个唱昆曲的角儿,叫苏玉娘,据说长得比画里的人还俊,却不知为啥,在戏台的横梁上挂了块红绸子,把自己吊死了。有人说那天夜里听见戏台上传来 “咿呀呀” 的唱腔,还有人在破晓时看见个穿戏服的影子,站在戏台口抬头望,头发披散着,风一吹,戏服的水袖飘得老长。后来就没人敢靠近戏台了,连放牛的孩子都绕着走。
“村长,那地方……” 周老栓刚开口,就被刘满仓打断了。“给你加五个公分,再让你媳妇去队里多领二斤口粮。” 刘满仓的声音压得低,“你家三个娃正长身子,顿顿喝稀粥哪够?”
周老栓的喉结动了动,烟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烂泥里。那年头口粮金贵,二斤玉米面能让娃们多喝几顿稠粥。他掐灭烟袋锅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行,我明天就动工。”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周老栓就背着工具袋往戏台走。露水打湿了裤脚,凉得刺骨,远处的树林里传来几声鸟叫,却衬得四周更静了。到了戏台跟前,他先打了个哆嗦 —— 台口的青石板上积着层黑灰,不是寻常的尘土,倒像是有人撒了把香灰,风一吹,灰粒子飘起来,钻进鼻子里,带着股子霉味。戏台的眼角处,一张垂直的蛛网沾着些彩色的碎布,红的、绿的,风一吹就飘飘荡荡,像戏服上撕下来的水袖,擦着他的胳膊过时,凉得像冰。
他爬上戏台,台板踩上去 “咯吱” 响,像是随时会塌。东侧的山墙坏得厉害,几块砖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里面朽烂的木头,黑黢黢的,纹理扭曲着,倒像是一堆枯骨。周老栓挽起袖子,拿起瓦刀往下撬,第一块砖 “啪” 地掉在台板上,碎成了两半。撬第二块时,突然听见 “哐当” 一声,砖掉进了墙窟窿里,紧接着,他摸到窟窿里塞着个软乎乎的东西,裹着红绸子面,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是丝绸。
他伸手把那东西拽出来,是件绣着凤凰的霞帔,金线绣的凤凰尾巴拖得老长,边角被磨得发亮,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鲜亮。可当他翻过来时,心一下子沉了 —— 霞帔的下摆沾着些干硬的黑褐色污渍,不是泥,倒像是早就干透的血,硬邦邦的,抠都抠不下来。周老栓心里发毛,这准是当年苏玉娘的戏服!他想把霞帔扔回窟窿里,可手指摸着顺滑的丝绸,又犹豫了 —— 家里小女儿总盼着有件新棉袄,这料子拆了,正好能给娃做件贴身的里子。
他往四周瞅了瞅,晨雾还没散,连个人影都没有。周老栓咬了咬牙,赶紧把霞帔塞进工具袋最底层,又往墙窟窿里塞了几块碎砖,拍了拍手上的灰,假装啥都没发生。
下午修戏台时,怪事就来了。周老栓蹲在脚手架上抹泥,泥刀刚沾了灰,就听见台底下有人唱戏,调子拖得又细又长,“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那声音软乎乎的,像是贴着他的耳朵唱的,热气都能吹到脖子上。他猛地低头往台下看,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麻雀在台板下蹦跶,哪有人影?可那唱腔还在响,混着风,钻进耳朵里,痒得心慌。周老栓头皮发麻,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胡琴声?哪来的戏腔?
等到傍晚收工时,他更慌了 —— 早上带来的半块玉米面饼子不见了,工具袋被翻得乱七八糟,瓦刀、锤子扔了一地,可那件霞帔,却平平整整地摊在瓦刀上,凤凰的金线在夕阳下闪着光,像是在笑。周老栓吓得抓起工具袋就跑,脚底下拌着台板缝里的枯草,差点摔下去。到家时太阳已经落山,他媳妇见他脸色煞白,问他咋了,他只摇头,没敢说霞帔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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