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年,初夏。
淮北之战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焦土的气息仍在相县以北的原野上徘徊,而南方的天空,却已因一场即将到来的终结,布满了更为浓重、令人窒息的阴霾。
袁术自相县那场毁天灭地的大败后,如同被猎犬追逐的受伤麋鹿,一路仓皇南逃。
曾经前呼后拥的仪仗、盔明甲亮的亲卫、绵延数里的旌旗,如今都已烟消云散。
跟随在他身边的,只剩下寥寥数十骑残兵败将,个个衣甲不整,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和前途未卜的茫然。
那曾经号称“带甲十万,威震江淮”的仲家大军,早已在吕布铁骑的反复冲杀和无情追击下,土崩瓦解,化作淮北平原上无人收殓的累累白骨和萦绕不散的怨气。
精疲力竭的逃亡队伍,最终在距离寿春尚有八十里的一个名叫江亭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是不想再逃,而是实在无力前行,也无处可去。
寿春虽近,却仿佛隔着天堑,吕布军的游骑斥候如同幽灵般在附近出没,截断了通往都城的要道,也掐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此刻,这位曾经睥睨天下、悍然僭号称尊的“仲家皇帝”袁公路,已然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所谓的江亭行营,不过是一处被临时征用、早已废弃多年的驿亭。
几间低矮的土坯房,茅草覆顶,多年失修,四处漏风。
墙壁上布满蛛网与裂缝,尘土在从破窗透入的微弱光线下肆意飞舞。
空气中弥漫着霉烂、潮湿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与昔日寿春皇宫承运殿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帷幔低垂、熏香缭绕的极致奢华相比,此处的简陋、破败与肮脏,简直如同乞丐的栖身之所,充满了命运最无情、最辛辣的讽刺意味。
比居住环境更残酷的是军粮的彻底断绝。
连日奔逃,辎重尽失,随身的干粮早已消耗殆尽。
士兵们像蝗虫一样搜刮了沿途所有可能找到食物的村庄和田地,如今,整个队伍只剩下最后三十斛混杂着大量麸皮甚至沙石的麦屑。
这点东西,连让这几十名残兵败将勉强果腹都难以做到,更别提恢复体力。
饥饿,如同无形的瘟疫,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和**。
时值初夏,江淮之间天气闷热难当,低洼的江亭地带更是湿热如蒸笼。
败逃的惊惧、极度的疲惫、前途无路的绝望,加上这酷暑天气的煎熬,使得本就养尊处优、近年耽于享乐的袁术一病不起。
他躺在驿亭内唯一一张勉强算是床榻的破木板上,浑身滚烫,口干舌燥,原本富态的面容此刻蜡黄枯槁,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黑晕,干裂起皮的嘴唇不断翕动着,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他的意识在持续的高热与虚弱中,于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痛苦地徘徊。
恍惚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座他倾尽淮南财力营建的、极尽奢华的寿春皇宫。
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悠扬悦耳的宫廷雅乐,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些身姿曼妙、轻纱薄绡的宫女翩翩起舞的景象……最强烈的,是口中那幻觉般的、无比真实的甘甜清凉——那是用深井寒冰镇过的、掺入了上等蜂蜜的琼浆玉液,是他往日里最寻常的饮品。
极度的干渴折磨着他的感官,将这幻觉放大到了极致。
他无意识地咂咂嘴,干涸得如同龟裂土地的喉咙里,挤出沙哑而模糊的、梦呓般的声音:
“蜜……蜜浆……给朕……朕欲饮蜜浆……”
左右侍立在一旁的内侍,同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带着与士兵们无二的惶恐与麻木。
听到这声命令,他们面面相觑,眼中尽是茫然与绝望。
在这等山穷水尽、鸟不拉屎的绝境,莫说是冰镇蜜浆,就是一口干净的凉水都难以寻觅。
他们唯有将头垂得更低,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引来天子的震怒——即便这位天子,如今已与囚徒无异。
良久,得不到任何回应的袁术,似乎从那短暂的迷梦中清醒了些许。
他费力地转动脖颈,浑浊无神的眼睛环顾着这间四处漏风、蛛网尘封的破败营帐,感受着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与喉间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焦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意识。
往昔的极尽荣华与眼前的穷途末路,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上反复切割。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挣扎着,用双臂支撑起上半身,仰起头,对着那漏光的、布满蛛网的房梁,发出了一声凄厉、嘶哑、充满了无尽不甘与怨愤的长叹,那声音仿佛来自幽冥深处:
“袁术!袁公路!汝……汝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这声耗尽了他生命最后力气的呐喊,像一把钥匙,猛然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无数纷乱的回忆碎片,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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