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荒原沉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里。风停了,连惯常的夜虫鸣叫也销声匿迹,只有远处不知名的、夜行猛兽拖长的、孤零零的嚎叫,像钝刀子划过厚重的黑绸,留下转瞬即逝的颤音,更反衬出天地间的空旷与死寂。
“小馆”空地上,篝火的余烬早已冷却,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炭火心子,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热度与光晕。新垒的矮墙在星光下投出模糊而坚硬的轮廓,像一圈沉默的守卫,拱卫着中央那口冰凉的石板灶台和简陋的凉棚。
我靠着矮墙内侧坐着,身上裹着一件旧兽皮,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夜寒深入骨髓,手指冻得有些发僵。我没有睡,也无法入睡。沙耶那句“最迟后天”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神经最敏感处,让每一次风吹草动(虽然此刻并无风)都让心跳漏掉半拍。后天……不,严格来说,过了这个夜晚,就是“明天”了。盐湖部落的人,随时可能出现在那条小路的尽头。
身旁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是雷。他也醒着,或者说,根本就没怎么睡。他靠坐在另一段矮墙下,那条伤腿伸直,盖着薄毯。黑暗中,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侧影轮廓,和那双即使在绝对黑暗里,似乎也隐隐反射着微光的灰色眼眸——那是属于顶级掠食者夜视能力的残光。他手里依旧握着那把骨刃,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刃口,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砂纸般的微响。这个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尽管他脸上可能毫无表情。
我们没有交谈。过多的言语在压倒性的危机感和未知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有些压力,只能各自咀嚼,独自承担。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粘稠地爬行。终于,东方的天际线开始发生最细微的变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黑,被一丝若有若无的、比墨色稍浅的灰蓝浸润、稀释。不是光,而是黑暗本身开始松动、褪色。紧接着,一丝极淡的、近乎错觉的鱼肚白,像是谁用最细的笔尖,在天幕最底层划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线。
就是这一点变化,让凝固的世界重新开始缓慢呼吸。风声最先回来,极轻,贴着地面盘旋,卷起干燥的沙尘和草屑,发出“簌簌”的低语。远处传来早醒鸟雀试探性的、短促清脆的啼鸣,一声,两声,渐渐连成稀疏的合唱。
新的一天,在无人期待却又无法拒绝的规律中,到来了。这是盐湖部落可能到来前的最后一天。
我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四肢,站起身。骨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雷也几乎同时动了,他将骨刃收好,撑着拐杖,缓慢而稳当地站了起来,开始尝试不依赖拐杖,仅靠双腿站立,并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进行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恢复性练习。每一步都伴随着肌肉的轻微颤抖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但他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自己身体的战争。
我也开始了例行的准备工作。检查灶膛,添加新的干柴和易燃的苔藓,用燧石和铁石(老鬃给的那块)敲击引火。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引火绒上,冒起一缕细弱的青烟,我小心地吹气,橘红色的火苗“噗”地一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柴薪,迅速壮大,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寒意。
火光跳跃,映亮了雷轮廓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我自己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我们各自忙碌,依旧沉默,但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在晨光和火焰间流动。
天光迅速变亮,由灰蓝转为清冷的瓷白。部落方向开始传来响动,人们陆续起身。春草和细叶是第一批过来的,她们脸上带着睡眠不足的困倦,但眼神清醒,甚至有些过度清醒的紧绷。看到已经燃起的灶火和正在练习走动的雷,她们什么也没问,立刻开始接手工作——清理凉棚下的石桌石凳,检查昨日剩余的熏肉干和发酵饮,准备清洗食材的清水。
岩甲带着猎手们也来了,人数比平时多了一两个。他们检查了矮墙的牢固程度,加固了几个可能不够稳当的节点,然后分散开,在小馆外围和通往部落的几个关键位置,进行更密集的巡逻和了望。气氛明显比往日肃杀。
河草婆婆也颤巍巍地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盖着树叶的小篮子。她走到我面前,揭开树叶,里面是几包用干净软布包好的、不同种类的草药粉末和膏体。“这是最后一点家底了,”她声音苍老,带着不舍,却异常坚决,“止血的,镇痛的,提神的,都分好了。拿着,万一……用得着。”
我接过沉甸甸的篮子,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和酸涩。“婆婆……”
“别说谢。”河草婆婆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看了看加固过的矮墙,又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小路,“该来的,躲不掉。咱们把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手臂,转身慢慢走回部落去了。她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小佝偻,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沉默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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