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击中了尹晴。她突然明白,悲伤不仅是关于失去,也是关于记住。当集体为了“保护”悲伤者而避免提及逝者,实际上是在加速逝者的社会性死亡——在公共记忆中被抹去。
“你想怎么记住他?”尹晴问。
春婶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就是……希望他的名字还能被提起,他做过的事还能被记得。不要因为他死了,就当他没存在过。”
那天晚上,尹晴失眠了。她思考着一个村庄应该如何对待死亡和悲伤。这似乎超出了“社区营造”的常规范畴——那些范畴更关注如何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与死去的人保持连接。
几天后,她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在村委会的公告栏上,贴了一张简单的告示:
“春婶的儿子阿强,今年三月因车祸去世,终年二十八岁。阿强在溪云村长大,曾就读村小,帮母亲经营餐馆,后考入大学,成为村里第一个建筑专业的大学生。他性格开朗,乐于助人,喜欢爬山和摄影。
如果你记得阿强,愿意分享关于他的记忆,可以写在纸条上投进村委会门口的信箱。这些记忆将整理成册,交给春婶。
溪云村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这里生活过、离开过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家园的一部分。”
告示贴出后,村里再次掀起波澜。
有人支持:“早该这样了,死亡不应该成为禁忌。”
有人质疑:“这不是在揭春婶的伤疤吗?”
有人困惑:“咱们村贴这个,游客看了会不会觉得晦气?”
但信箱里确实开始收到纸条。起初很少,一两条,后来渐渐多了。
一张孩子歪扭的字迹:“阿强哥哥教过我爬树,他说要抓紧,别怕。”
一张秀兰的字条:“阿强上初中时,经常来织娘坊帮他妈拿缝补的衣服,每次都礼貌地说谢谢。”
老康放了一张小画:一个少年在溪边扔石子的背影。
根叔的纸条最简单:“那孩子,实诚。”
虎子写了很长:“阿强考上大学那年,村里给他凑学费。他说以后一定回报。去年他回来,真的捐钱给村小买了图书。他做到了。”
陆远舟从数字档案里找出了几张阿强少年时的照片扫描件,是陈默偶然拍下的:阿强在祠堂前打篮球,在茶园帮忙,在餐馆端盘子。
纸条和照片越来越多。尹晴把它们整理在一个大本子里,每一页都贴着纸条和照片,旁边留白,方便春婶自己添加。
一周后,她带着本子去了春婶家。
春婶翻开本子,手在颤抖。她一页页看,看得很慢。看到某处,她会停下来,眼泪掉在纸上,又赶紧擦掉,怕弄花了字迹。
看了很久,她合上本子,抱在怀里。
“谢谢,”她说,声音哽咽,“这些……比任何安慰都有用。”
那天之后,春婶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依然悲伤,但不再那么孤立。有时她会主动提起阿强:“阿强小时候也爱在这棵枣树下玩。”“这道菜是阿强最爱吃的。”
村民们也不再刻意回避。偶尔闲聊,会自然地说:“阿强那孩子,确实懂事。”“记得有一次……”
阿强的名字重新回到了村庄的日常话语中。不是作为禁忌,也不是作为话题中心,只是作为一个曾经存在过、被记得的人。
端午节后一个月,春婶在餐馆后院,那棵歪脖子枣树下,立了一块小石头。石头很普通,就是后山常见的青石,没有刻字,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
有人问:“春婶,这石头是?”
春婶说:“没什么,就放着。阿强小时候喜欢坐在这树下,说凉快。”
石头没有标记,没有说明,但它立在那里,像一个安静的见证。孩子们玩捉迷藏时会靠一下,老人乘凉时会坐一会儿。它不打扰任何人,只是存在。
尹晴有一次看到,一只鸟停在石头上,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又飞走了。阳光透过枣树叶,在石头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对死亡的容纳,是对生命最深切的尊重。一个只庆祝生、回避死的社区,是不完整的。真正的韧性,不是没有悲伤,而是能够承载悲伤,让它成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不是作为需要克服的障碍,而是作为生命本身不可分割的维度。
她开始思考,溪云村是否应该建立某种更正式的机制,来容纳和纪念失去。不是宏大的纪念碑,而是细微的、渗透在日常中的方式。
她和几位老人商量。老康说:“以前村里有人去世,会在祠堂的墙上挂个牌位。后来祠堂改造,牌位都收起来了。”
根叔说:“也不是非要牌位。就是……得有个地方,让人知道,谁来过,谁走了。”
最终,村委会决定在文化展示中心的一个安静角落,设置一个“溪云记忆墙”。墙上没有照片,只有一个个小小的、可更换的木质名牌,上面刻着名字和生卒年。任何人——村民或曾在这里生活过的外人——都可以申请为逝去的亲人挂一个名牌,费用由村集体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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