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异常闷热。梅雨季推迟,雨量稀少,溪云村那条贯穿全境的溪流,水位降到了十年来的最低点。裸露的河床露出光滑的鹅卵石,曾经被水流冲刷的青苔现在变成干枯的褐色斑块,像大地褪下的旧皮。
起初,村民们只是把这当作普通的干旱。“今年天干,溪水浅了。”“水库该放水了吧?”
但尹晴注意到一些更细微的变化。村西头那口百年老井,水位也下降了将近一米,打上来的水带着一股之前没有的、淡淡的铁锈味。后山几处常年湿润的泉眼,现在只剩下石缝里缓慢渗出的水珠。更令人不安的是,村里的几棵老树——包括祠堂前那棵三百年的银杏——叶子在七月初就开始微微卷边,比往年早了近一个月。
她请了县水利局的技术员来检测。检测报告一周后出来,结论谨慎但明确:受区域气候变化和上游用水增加影响,溪云村所在流域的地下水位正在持续下降。报告建议“合理规划用水,发展节水农业,并考虑寻找备用水源”。
报告在村委会传阅时,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虎子说:“咱们村现在用的是自来水厂的水,溪水主要就是景观和农业灌溉用,影响不大吧?”秀兰也说:“茶园和菜园都有滴灌系统,用水效率很高了。”
只有根叔看着报告,抽着烟斗,久久不说话。最后他问技术员:“这下降,是暂时还是长久?”
技术员推了推眼镜:“从数据看,是趋势性的。也就是说,如果不采取措施,可能会越来越严重。”
“那能怎么措施?”尹晴问。
“减少农业用水,限制非必要景观用水,推广节水技术。当然,最重要的是……”技术员顿了顿,“控制旅游规模。旅游带来的额外用水负荷很大——民宿用水、餐饮用水、公共卫生间、景观维护,这些加起来可能超过农业用水。”
这话一出,会议室安静了。控制旅游规模?这意味着什么?减少游客数量?限制民宿扩张?这触及了溪云村最核心的经济命脉。
“不能找新水源吗?”虎子问,“打深井,或者从邻村引水?”
“深井可能加剧地下水下降。引水涉及跨村协调和复杂工程,成本很高。”技术员如实回答。
讨论没有结果。大家倾向于认为问题“没那么严重”,可以先观察一段时间。
但观察期间,变化在加速。
七月中旬,持续三周无雨。溪流几乎断流,只剩下几处深潭还有水。老井的水位又下降半米,打水需要更长的绳子。茶园里,尽管有滴灌,但土壤湿度明显不足,阿灿发现一些茶树的嫩梢开始发蔫。
更直观的是村庄的“颜值”受损。文化广场边的景观水池水位下降,露出池壁难看的水渍线。民宿区的绿化带需要额外浇水才能保持鲜绿,水费支出增加。甚至有游客在评价中提到:“溪云村的溪流快干了,少了点灵气。”
压力开始累积。民宿主们抱怨水费上涨,要求村里补贴。茶农们担心茶叶品质下降,影响收成。普通村民则开始互相提醒节约用水,但收效甚微——习惯了拧开水龙头就有水的日子,改变需要时间。
八月,事情迎来了转折点。
省水利厅派来了一个工作组,领队的是一位姓沈的女工程师,四十出头,短发,说话干脆利落。她带团队在村里驻扎了一周,进行了更全面的检测和评估。
结论汇报会上,沈工的PPT第一页就写着醒目的标题:“溪云村水文系统临界状态评估”。
“根据我们的监测数据,”沈工的声音清晰冷静,“溪云村所在的水文单元已经接近生态承载阈值。当前地下水位比三十年前的平均水平低4.2米,且以每年0.15米的速度持续下降。如果这一趋势不变,十年内,浅层地下水可能无法支撑现有植被,部分水井将干涸。”
她展示了卫星遥感图像对比:三十年前的区域植被覆盖是深绿色,现在是浅绿色,村庄周围出现了黄色斑块——这是植被退化的迹象。
“最主要的原因是,”沈工切换图表,“人类活动干扰。过去十年,溪云村常住人口增加25%,旅游接待量增长300%,农业灌溉面积扩大40%。而同期,年降水量减少8%,蒸发量增加12%。简单说,用水需求大幅增加,而水资源供给在减少。”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有什么解决方案?”尹晴问。
沈工展示了几个选项:一是严格限制发展规模,将旅游接待量控制在当前水平的80%以下;二是实施阶梯水价,大幅提高超额用水成本;三是投资建设小型污水处理回用系统,减少新鲜水取用量;四是调整农业结构,减少高耗水作物。
每一项都意味着改变,每一项都触及利益。
“必须选择吗?”虎子声音干涩。
“如果想让溪云村可持续发展——真正的‘可持续’——那么是的,必须做出选择。”沈工语气坚定,“生态系统的承载力是有限的,就像一艘船,超载了就会沉。你们现在接近超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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