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的那个黄昏,霞光把溪云村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祠堂前的空地上,妇女们围坐在一起包粽子,孩子们追逐嬉戏,空气中飘着箬叶和糯米的清香。这应该是一个充满节日喜庆的寻常傍晚,如果村东头没有传来那阵压抑的哭声。
哭声来自春婶家。春婶五十二岁,丈夫十年前病逝,独自拉扯大儿子阿强。阿强很争气,考上省城的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去年刚结婚。这本该是苦尽甘来的日子,但三个月前,阿强在出差途中遭遇车祸,重伤昏迷,在ICU住了两个多月,最终还是没撑过来。
春婶接到噩耗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看了。她坐在堂屋的椅子上,不哭不闹,只是反复说:“怎么会呢?他上周还打电话说想吃我包的粽子。”
接下来的日子,春婶照常生活:早上开店,中午做饭,下午收拾,晚上关门。她甚至照常参加村里的公共活动,在织娘坊帮忙,在节日筹备会上提建议。只是话少了,笑容没了,眼神常常飘到很远的地方。
起初,大家都小心翼翼,安慰她“节哀顺变”,劝她“想开点”。春婶总是点头:“我知道,谢谢。”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安慰逐渐变成了某种微妙的不安。
“春婶这样……太冷静了吧?”
“她是不是还没反应过来?”
“总这样憋着,会憋出病的。”
有人建议她去看看心理医生,春婶摇头:“我没事。”
有人劝她出去旅游散心,春婶还是摇头:“店里走不开。”
大家不知还能做什么,只能尽量不提阿强,在她面前避免相关话题。村里的公共话语里,“阿强”这个名字渐渐成了一个被小心绕开的禁忌。
直到这个黄昏。
春婶的哭声起初很轻,像呜咽。后来渐渐放开,变成一种压抑了太久的、从胸腔深处涌出的恸哭。哭声从她家二楼窗户传出来,在节前的喜庆气氛中显得格外突兀。
包粽子的妇女们停下了手,互相交换眼神。孩子们被大人悄悄叫回家。祠堂前的空地渐渐空了,只剩下哭声在暮色中回荡。
尹晴听到消息赶过去时,春婶家门口已经围了几个人,但没人敢进去。哭声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夹杂着模糊的词语:“我的儿……阿强……”
“多久了?”尹晴问。
秀兰低声说:“快一个小时了。我们敲过门,她不开。”
尹晴上前敲门:“春婶,我是尹晴,开开门好吗?”
哭声停了一瞬,然后是脚步声。门开了,春婶站在门口,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她看到门口这么多人,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对不起,吵到大家了。”
语气是歉疚的,仿佛做错了事。
尹晴进屋,让其他人先回去。堂屋里,桌上摆着几个没包完的粽子,箬叶散在一边。墙上的照片里,阿强穿着学士服,笑得阳光灿烂。
“春婶,你想哭就哭,不用道歉。”尹晴轻声说。
春婶坐下来,双手捂着脸,肩膀又开始颤抖。“我就是……看到粽子,想起阿强最爱吃咸肉粽。我准备了料,包了几个,突然就……控制不住。”
她抬起头,眼泪又流下来:“我是不是很没用?这么久过去了,还是这样。”
“悲伤没有时间表。”尹晴握住她的手,“你想念儿子,这很正常。”
“可是大家……”春婶哽咽,“大家都希望我快点好起来。虎子前几天还说,春婶你要振作,村里活动还需要你。秀兰给我找了很多事做,说忙起来就忘了。我知道他们是好意,但我……我忘不了。我也不想忘。”
这话道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集体的期望中,个人的悲伤被认为应该“尽快过去”,以便回归正常的社区生活。因为一个持续悲伤的人,会让整个集体感到无措和沉重。
第二天,村里关于春婶的议论多了起来。
“春婶昨天哭得那么厉害,是不是该送她去医院看看?”
“一直这样下去不行啊,人都要垮了。”
“咱们村现在是‘幸福乡村’典范,外面人来参观,看到她这样……不太好。”
这些议论背后,是一种未被言明的焦虑:在一个被展示为“和谐幸福”的典范村庄里,如此深重的、持久的悲伤,似乎成了一种“不和谐音”。它挑战了村庄努力营造的整体叙事——在这里,问题被解决,困难被克服,生活总是向上。
尹晴意识到,溪云村遇到了一个比土地纠纷、代际冲突更隐秘的挑战:如何容纳无法被“解决”的个人苦难?如何在一个追求积极发展的集体中,为纯粹的、无目的的悲伤留出空间?
她想起老康画的那些记忆,有些是明亮的,有些是灰暗的。村庄的公共叙事总是更偏爱明亮的部分,因为那些部分更容易被讲述、被赞美、被展示。而灰暗的部分——死亡、疾病、失去、无法弥补的缺憾——往往被边缘化,或者被转化为“励志故事”(如“从丧子之痛中坚强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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