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有一直倒霉的人。
会议室的气味让何炜恍惚了一秒。
那是混合了旧式空调的霉尘、过浓的消毒水、以及某种体制内特有的纸张与焦虑的气息。他上一次坐在省文旅厅这间挂着“数字化改革试点工作专班”铜牌的会议室里,已经是五年前。那时他是“古镇夜呼吸”项目的年轻骨干,坐在长桌中段,笔记本上写满自信的注解。
而现在,他坐在最靠门的位置。边缘得几乎要嵌进墙里。身旁空着两个座位,再往中间才是各市局代表、专家学者、企业负责人。人们低声交谈,交换名片,保温杯叩击桌面的声音清脆而疏离。没有人看他。或者说,没有人需要看他。一个降过职、背过处分、在区级文化馆坐了两年冷板凳的“前副科”,出现在这种场合,本身就像某种系统错误。
何炜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旧公文包的磨损边缘。包是父亲在他第一次升副科时送的,真皮,当时锃亮得能照见野心。如今皮质泛白,拉链卡顿,如同他的人生。
手机在裤袋里震了一下。他掏出来,是奚雅淓的微信。言简意赅,像发给合租室友的备忘录:
「轩轩周末模考,我陪。你记得周日去爸那儿,药在茶几下层。」
他盯着屏幕,拇指悬在键盘上方。想打“好”,又想打“辛苦你了”,最后只回了一个字:
「嗯。」
发送。绿色的气泡孤零零悬在对话底部。往上翻,全是类似格式的交接:时间、地点、物品、指令。最近一条带情绪的文字,停留在四十七天前,元夕那夜她流泪后发来的:「何炜,我们慢慢来。」
慢慢来。然后慢到了冰河里。
他熄屏,把手机反扣在腿上。会议室忽然安静下来。
门开了。
一行人走进来。为首的是个穿深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身形瘦削,戴一副无框眼镜,步伐很快,手里只捏着一个黑色皮质笔记本。他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厅领导,姿态却分明是陪同。
何炜听见前排有人低声说:“林嵘组长。”
林嵘。这个名字像一枚细针,轻轻刺进何炜记忆的某个褶皱。省文旅数字化改革专家组组长,技术权威,传闻中能直通部委的“关键先生”。更重要的是——何炜大学时高两届的师兄。虽然不同系,但在校学生会共事过短暂的一季。那时林嵘已是风云人物,而何炜只是宣传部跑腿的小干事。
十几年过去,林嵘已走到这个位置。而自己……
何炜把头垂得更低些,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膝盖。但愿对方不记得。或者记得,但无需相认。
会议开始。流程性的介绍、政策解读、试点城市名单宣布。何炜所属的练江市赫然在列。他听着,心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这些宏大叙事、万亿蓝图,与他角落里的位置、卡顿的拉链、以及周日要去父亲那儿送的药,仿佛存在于两个平行宇宙。
直到林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晰、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起伏。
“……试点成功的关键,不是硬件投入,是人的专业能力与在地经验结合。尤其需要既懂传统文旅业态痛点,又对数字化工具保持敏感的一线操盘手。”
何炜抬起头。林嵘正看向他这个方向。不,不是看他,是扫视全场。但那目光似乎在他脸上短暂地停留了零点一秒。
“因此,专家组提议,在每个试点市设立‘技术总监’岗位,直接对专班负责。人选必须来自本地系统,有五年以上实际项目经验,熟悉地方文化脉络。”林嵘顿了顿,翻开笔记本,“经初步筛选,并与各市局沟通,我们拟定了首批人选。”
他开始念名字。每个名字后面跟着简短的履历亮点。杭州、成都、西安……都是文旅重镇,人选也多是业内耳熟能详的中坚力量。
何炜重新低下头。练江只是个三线小城,就算有总监,也轮不到他。大概是市局某个年轻的科长,或者从高校借调的教授。他数着膝盖上布料经纬交错的纹路,等待会议结束,等待回到他那间朝北的、终年阴冷的办公室,继续校对那些无人阅读的地方志校注稿。
“练江市。”
林嵘的声音再次响起。何炜的手指停住。
“我们推荐的人选是——”翻动纸页的细微声响,“何炜。”
会议室里有半秒钟绝对的寂静。然后,细碎的议论声像水泡般浮起。
何炜僵在原地。血液冲上耳膜,嗡嗡作响。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第二次念出,伴随着一段他几乎陌生的履历:
“何炜,原练江市文旅局产业发展科副科长,参与主导‘古镇夜呼吸’亮化项目前期策划,后因故调离。近两年在区文化馆从事非遗数字化归档工作,独立完成练江沿岸十七个村落的口述史影像采集与数据库搭建。虽无显赫职务,但专家组评估认为,其一线实践经验、对地方文化的沉浸深度,以及……”林嵘抬起眼,目光这一次确凿地落在何炜脸上,“在逆境中持续完成基础工作的韧性,符合技术总监的核心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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