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辰在上海的第一个月,只往家里打过两次电话。一次是报到当天简短的“到了,一切顺利”,另一次是国庆假期,问要不要回家。电话都是打给奚雅淓的。何炜在旁边,能听见妻子手机漏出的、儿子变得有些陌生的嗓音——更低沉,更简短,带着刻意保持的距离。
“不了,来回车票贵,我在学校看看书。”轩辰在电话里说,“你和……爸,还好吧?”
奚雅淓瞥了一眼屏住呼吸的何炜,语气平淡:“都挺好。你照顾好自己。”
“嗯。”停顿,“妈,那我挂了。”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没有问起父亲。
何炜张了张嘴,那声“儿子”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电话已经挂断了。奚雅淓放下手机,继续叠手里的衣服,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普通的快递通知。
何炜感到一阵尖锐的失落,像一根细针扎进心脏最软的部位。这不是少年叛逆期的顶撞,那至少还带着情绪的温度。这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疏离,是划清界限后的礼貌,是心门关闭后落锁的轻响。
他这才惊觉,轩辰离家前的那个暑假,他们父子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像样的交流。儿子总把自己关在房间,吃饭时沉默,偶尔的眼神接触也迅速移开。那时何炜沉浸在自身的愧疚和与奚雅淓的冰封关系中,竟未深思儿子沉默背后的东西。他以为轩辰只是青春期惯性,或是被高考压力所困。
现在他才明白,那沉默是观察,是消化,是判决。
儿子看到了。看到了母亲突然的陪读和归来后更深的压抑,看到了父亲经常性的魂不守舍和深夜叹息,看到了那个叫苏晴的女人突兀地出现在家里,带来糕点也带来令人窒息的气氛。十九岁的少年或许不能拼凑出全部丑陋的真相,但他足够敏感,足够聪明,能够感知到这个家庭核心正在腐烂。而父亲,无疑是那个最先松动、导致崩塌的环节。
轩辰用沉默,完成了他的审判。不质问,不指责,只是用彻底的、有礼貌的疏远,宣判了何炜在父亲这个角色上的失格。这种“不理睬”,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杀伤力。它抽走了何炜作为父亲最后的立足点——无论他在职场如何失意,在婚姻中如何不堪,只要儿子还需要他,叫他一声“爸”,他就还能找到一丝存在的锚点。而现在,这个锚点松脱了。
何炜开始笨拙地尝试。他记下轩辰的课表,算着时间,在估计儿子没课的时候发微信:“上海降温了,记得加衣服。”“钱够用吗?不够就说。” 消息石沉大海,偶尔在几个小时后,会收到一个最简单的“嗯”或者“知道了”,没有称呼,没有表情,像回复一个不太熟络的远房亲戚。
国庆假期,他鼓起勇气拨通了视频通话。响了很久,轩辰才接起来。屏幕里是宿舍的一角,儿子戴着耳机,背景有隐约的游戏音效。“爸。”他叫了一声,眼睛看着屏幕上方,似乎在看游戏界面或别的什么。
“哎,轩轩,”何炜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假期没出去玩玩?同学有约吗?”
“没。在宿舍休息。”
“哦……学习还跟得上吗?上海饮食习惯不习惯?”
“还行。”轩辰的回答简短到吝啬,目光依然没有完全聚焦在何炜脸上。
一阵难堪的沉默。何炜搜肠刮肚,想找点儿子可能感兴趣的话题,却发现他对轩辰现在喜欢什么游戏、看什么番、和哪些同学交往……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话题库,还停留在几年前“考试怎么样”、“少玩手机”的层面,而那些,如今都已失效,甚至可能本身就是儿子疏远的原因之一。
“那……你妈让我问问,被子够不够厚?要不要家里寄点……”何炜扯出奚雅淓当幌子。
“不用,妈问过了。我这边有事,先挂了。”轩辰说完,没等何炜回应,屏幕就暗了下去。
何炜握着手机,耳边只剩下忙音。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良久,才慢慢放下手臂。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败感,混杂着被亲生儿子“遗弃”的恐慌,将他淹没。他知道,有些伤害已经造成。儿子的世界正在他无法触及的远方展开,而那世界里,似乎已经没有预留给他的位置。
奚雅淓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漠然。她大约猜到了通话的结果。她没有安慰,也没有讽刺,只是走过去,拿起自己的水杯,又回了厨房。她的冷漠,此刻和儿子的冷漠形成了奇特的共鸣,像两堵冰墙,从两个方向将何炜围困。
夜里,何炜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他想起轩辰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看元宵灯会,小手紧紧抓着他的头发,咯咯笑个不停;想起儿子第一次得满分,举着试卷冲进他怀里;想起更久以前,他熬夜写材料,小小的轩辰揉着眼睛出来,递给他一杯凉白开,奶声奶气地说:“爸爸,睡觉。”
那些温暖的画面,如今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记忆里。是他亲手弄丢了这些。不是用打骂,不是用忽视(他自以为在物质和基本关心上没有缺失),而是用一种更根本的背叛——背叛了作为丈夫的忠诚,也就动摇了作为父亲那个“山”一样可靠的基础。儿子或许说不出大道理,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家不稳固了,而这个不稳固的源头,是父亲。
儿子用他的方式,收回了信任,收回了依赖,收回了亲密。这是一种沉默的、却无比清晰的割席。何炜意识到,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妻子的爱情,还有儿子的仰望。这份“不理睬”,是比奚雅淓的冰冷沉默更让他绝望的惩罚。因为这是来自未来的判决,宣告他在下一代生命中的位置,已经岌岌可危,甚至可能被永久注销。
冰点之下,窒息之外,又多了一层沉重的、名为“失去父亲资格”的枷锁。何炜蜷缩在沙发上,感到自己正在一寸寸缩水,变得渺小,透明,最终或许会从这个家里,从儿子的生命里,彻底蒸发,不留一丝痕迹。而这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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