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粘稠地流动。送走轩轩的过程,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每个人都精准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却拒绝与对手进行任何实质性的眼神交流。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奚雅淓细致地帮轩轩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份证、车票、背包侧袋的零钱,嘴唇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动作却轻柔。她嘱咐的话很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到了发信息,路上看好东西,和同学好好相处。” 没有多余的叮咛,没有离别的感伤,像交付一件重要物品时必须履行的程序。
轩辰明显感觉到父母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却厚如城墙的隔阂。他几次看向父亲,何炜站在半步之外,手里提着最重的行李箱,目光却有些涣散地落在远处滚动的大屏幕上,仿佛神游天外。只有当轩轩看过来时,他才仓促地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干巴巴地说:“嗯,到了……打电话。” 连“照顾好自己”这样寻常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苏晴送的那盒“上海老字号”点心,奚雅淓在当天晚上就原封不动地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她没有对何炜提起一个字,何炜也默契地不敢问。那盒点心像一个不洁的印记,短暂地出现在这个家里,旋即被彻底清除,但它带来的污染感,却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轩辰进站前,回头看了一眼。母亲站在验票口外,身影挺直而孤单;父亲站在她斜后方,像一道黯淡模糊的影子。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没有交谈,没有肢体接触,甚至连目光都投向不同的方向。这幅画面深深烙进少年心里,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和逃离的冲动。他转身,汇入人流,一次也没有回头。
从火车站回家的路上,何炜开车,奚雅淓坐在副驾驶,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街景。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的风声。何炜几次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像样的音节。他想说点什么,关于那十万块,关于苏晴,关于这个家……但任何解释在妻子冰冷沉默的侧影前,都显得苍白、虚伪、甚至可笑。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心渗出冷汗。
奚雅淓则完全封闭了自己。她不再追问,不再探究。追问得来的可能是更多不堪的细节,探究只会让伤口反复撕裂。那十万块的转账记录,苏晴那恰到好处又意味深长的登门,已经构成了她需要的全部答案。剩下的,是如何在这废墟上,戴着镣铐,继续她必须继续的生活。为了年迈病弱的父母,为了刚刚远行、前途未卜的儿子,也为了她自己那点尚未被彻底碾碎的、对生活最低限度的掌控感。
家,变成了一个冰冷的容器。奚雅淓搬到了轩轩的房间。主卧那张双人床,成了无人触碰的禁区。何炜依旧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夜晚听着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睁眼到天明。
交流降低到生存必需的最低限度。
“电费单在桌上。”
“爸的药明天该开了。”
“晚上我不回来吃。”
句子简短,不带称呼,没有语气,像机器生成的指令与反馈。
何炜试图用行动弥补。他更早起床准备早餐(尽管奚雅淓通常只动几筷子),包揽了所有家务,对父母那边跑得更勤。但这一切,在奚雅淓眼里,不再是体贴,而是拙劣的、充满愧疚感的表演,是试图用行为上的“好”来抵消道德上的“恶”。她接受这一切,如同接受物业提供的保洁服务,冷淡,客气,划清界限。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奚雅淓在轩轩的房间里,有时会长时间地发呆,手里拿着轩轩小时候的照片,或是一本看不下页的书。她不再流泪,痛感仿佛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疲惫,和对未来的茫然。她偶尔会听到客厅传来何炜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咳嗽,或是起身倒水时拖鞋摩擦地板的声响。每一丝动静都清晰可闻,提醒着她这个空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以及横亘在两人之间那无法逾越的深渊。
何炜则活在持续的恐慌与自我折磨中。奚雅淓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更具压迫感。他宁愿她大吵大闹,那样至少还有发泄和沟通的可能。而现在,他像被冻结在一块巨大的冰里,能看见外面的一切,却无法动弹,无法发声,只能感受着冰冷一寸寸渗透骨髓。他疯狂地复盘过去,设想无数个“如果当初”,巨大的悔恨几乎将他吞噬。苏晴偶尔发来的、纯粹关于工作的消息,他不再感到任何暧昧的压力,只剩下一种强烈的、想要彻底删除和逃离的冲动,仿佛那是连接着过去罪证的最后一根丝线,随时可能将他拖回更黑暗的境地。
家庭气氛的异样,连反应日渐迟钝的父亲都察觉到了。一次晚饭时,父亲看着默默扒饭的两人,忽然含糊地问:“雅淓,怎么……住小房间了?吵架了?” 何炜瞬间僵住,筷子停在半空。
奚雅淓抬起眼,给父亲夹了一筷子软烂的菜,脸上甚至浮起一丝极淡的、面具般的笑:“爸,没有。轩轩房间窗户朝南,夏天凉快些。您快吃饭。”
母亲在一旁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落在寂静的餐厅里,重若千钧。
冰点之下,并非凝固,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缓慢腐蚀。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摔门而出的决绝,只有日复一日的冷寂,将曾经亲密的两个人变成同一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压抑,每一个眼神都避开可能的接触,每一句不得不进行的对话都迅速凝结成冰。
窒息,不是瞬间的扼喉,而是氧气被一丝丝抽离后,漫长的、清醒的濒死感。他们都被困在这透明的冰棺里,看着彼此,也看着自己,一点点失去温度,失去声音,失去对“家”最后一点温暖的感知。未来像窗外沉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看不见丝毫光亮。只有冰点之下的窒息,真实而永恒地蔓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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