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里返回歙县的高速公路上,雨已经停了,路面湿漉漉的,反射着黄昏时分破碎的天光。何炜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着前方车辆尾灯划出的红色光弧,仿佛那是唯一能牵引他回到“正常”世界的坐标。副驾驶座上扔着他的公文包和培训材料,后座上放着母亲嘱咐带的、给父亲买的软垫靠枕。一切都和出发时没什么两样,除了他胸腔里那颗正在被无数冰棱反复穿刺、又置于火上炙烤的心脏。
咖啡厅的会面短暂得像一场荒诞的噩梦。苏晴依旧穿着剪裁合体的职业装,脸色有些苍白,但妆容一丝不苟,神情是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没有哭诉,没有质问,只是将一张折叠起来的化验单推到他面前,上面那些医学术语和醒目的阳性标识,刺得他眼球生疼。
“七周。”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我确认过了,时间吻合。”
何炜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一把粗砂,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道歉?太轻飘。承诺负责?他拿什么负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冰冷的恐惧和灭顶的绝望在轰鸣。
“我没想好要怎么办。”苏晴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同样深藏的疲惫与茫然,“告诉你,是觉得你有知情权。孩子……我不确定要不要。但无论我要不要,这件事,你都有份。”
她没提任何具体要求,没说要钱,没说要名分,甚至没说要他离婚。但这种“把选择权交给你,但后果共担”的姿态,比任何直接的威胁更让何炜感到窒息。这意味着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剑柄攥在苏晴手里,落不落下,何时落下,以何种方式落下,全凭她的意志。而他,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
“给我点时间……”他最终干涩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苏晴点了点头,收起化验单。“我不会主动打扰你的生活。但我的耐心有限。你最好尽快想清楚。”说完,她起身,拿起账单,“咖啡我请。”然后径直离开,背影挺直,步伐稳定,没有回头。
何炜在咖啡厅里又呆坐了很久,直到服务生过来询问是否需要续杯。他像个游魂一样飘回房间,退了房,浑浑噩噩地踏上归途。
车子驶下高速,熟悉的县城轮廓在暮色中浮现。练江大桥,老城门,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每一个熟悉的景象,此刻都像在无声地拷问他:你还回得去吗?你配回去吗?
他没有直接回家。将车停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僻静街角,熄了火。他需要时间,把脸上那副被恐惧和绝望扭曲过的表情调整回“丈夫何炜”、“父亲何炜”、“儿子何炜”该有的模样。他摇下车窗,冰凉的夜风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根茎的气息。他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手机在寂静中响起,是奚雅淓。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响了七八声,他才像从梦魇中惊醒,掐灭烟,清了清嗓子,按下接听。
“喂?”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到了吗?”奚雅淓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里有轻微的碗碟碰撞声,像是在厨房。
“快了,快到小区了。”他撒谎,目光望向不远处自家那栋楼亮着的几扇窗户。其中一扇,是餐厅。
“嗯。晚饭快好了。轩轩今天……回来还是不说话,吃完饭就钻房间了。沈老师那边,你联系了吗?”
“还没……路上有点堵,刚下高速。我到家就打。”他感到一阵心虚,连忙转移话题,“爸今天怎么样?”
“还好,下午自己下楼走了走,说胸口不闷了。药我数了,还能吃两天。”
“好,我明天去开。”又是药。钱。他心里那本无形的账本,又沉重了一分。
“嗯,开车小心。”奚雅淓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甚至比之前他出差时还要平静一些。但不知为何,何炜总觉得这平静底下,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是一种过于刻意的如常?还是他自己的疑神疑鬼?
“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在车里又坐了几分钟,直到身上烟味散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发动车子,缓缓驶向小区。
晚餐桌上,气氛是一种诡异的“正常”。父亲胃口似乎好了些,多喝了半碗汤。母亲絮絮地说着下午邻居来探望带了什么水果。轩轩埋头吃饭,一言不发。奚雅淓安静地吃着,偶尔给父亲夹点易消化的菜,问何炜培训是否顺利。何炜含糊地应着,说“还行,就是些老生常谈”,目光却不敢与她对视太久。他总觉得她的视线偶尔掠过自己脸时,带着一种极淡的、却让他如坐针毡的探究。是他的错觉吗?还是她真的察觉到了什么?他想起昨晚那条没有回复的短信,想起她今天电话里异乎寻常的平静……女人可怕的直觉?
饭后,他主动去厨房洗碗。水流哗哗,冲刷着碗碟,也暂时冲散了一些令人窒息的思绪。洗完出来,奚雅淓正在客厅给父亲量血压。他犹豫了一下,走到书房,关上门,给沈老师打电话。沟通的过程同样令人疲惫,他重复着苍白无力的保证,接受着老师语气中那并不掩饰的失望与质疑。挂掉电话,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不仅是对轩轩,更是对自己——他连做一个合格父亲的能力,似乎都丧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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