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敲打着会议中心巨大的玻璃穹顶,声音被空旷的结构放大,变成一种连绵不绝的、沉闷的轰鸣,像无数细小的鼓槌敲在紧绷的鼓面上。何炜坐在培训教室靠后的位置,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一片空白,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戳出一个又一个深色的小点。讲师在台上侃侃而谈“新媒体矩阵的裂变传播”,幻灯片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他眼底那片空洞的漆黑。
昨晚那条短信之后,苏晴没有立刻回复。他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在酒店房间里枯坐到凌晨,同屋的同事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含糊地打着招呼倒头就睡。何炜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耳朵捕捉着走廊里每一次隐约的脚步声,心脏随之揪紧或沉落。直到天色泛白,手机依旧沉寂。没有回复,也没有人敲门。
这沉默比任何回复都更折磨人。是她在犹豫?是事情没那么紧急?还是……她改变了主意?又或者,这根本是某种试探,或者更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让他先自乱阵脚的陷阱?各种猜测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喘不过气。清晨,他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出现在餐厅,食不知味。培训开始后,他努力想集中精神,但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没有回音的对话框,飘向可能存在的、最坏的那种可能性。
上午的课程间隙,他借着去洗手间的工夫,再次查看手机。没有新信息。他犹豫着,是否该再发一条追问,或者直接打电话过去。拇指悬在苏晴的号码上,却始终没有按下去。一种混合着恐惧、侥幸和强烈自我厌恶的情绪阻止了他。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也害怕这通电话会成为某种确凿的证据,打破他们之间那层危险的、心照不宣的沉默。
就在他心神不宁地回到座位时,手机在口袋里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不是短信,是微信。他心脏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掏出来看。
不是苏晴。是奚雅淓。
信息很简短:“轩轩班主任刚打电话,说昨天下午的数学随堂测验,他又没及格,而且是全班倒数第三。最近上课状态也极差,几乎不听讲。沈老师问我们到底能不能管,如果家里实在有困难,她建议考虑让孩子暂时休学调整。”
冰冷的文字,透过屏幕,化作一根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何炜本就混乱不堪的神经。轩轩……数学倒数第三……休学?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像一道惊雷,在他耳边炸响。父亲病重的阴霾尚未完全散去,儿子的学业红灯就以一种更刺眼、更不容忽视的方式悍然亮起。管?怎么管?他人在市里,心神被另一场可能更致命的危机攥住,鞭长莫及。家里有困难?何止是困难,简直是四面楚歌。
他感到一阵眩晕,赶紧用手撑住额头。讲师的声音,周围学员的低语,幻灯片切换的咔哒声,都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盯着奚雅淓那条信息,仿佛能看见她打下这些字时,脸上那种压抑到极致后的平静与冰冷。她是在通知他,也是在质问他。在这个家里,当风暴来临时,他总是在缺席,或者,即将缺席。
他想立刻打电话回去,解释,道歉,承诺马上想办法。但手指按在拨号键上,却重如千斤。他能说什么?说他正在市里参加一个不得不来的培训?说他此刻正被另一件难以启齿的、可能摧毁整个家庭的私事折磨得魂不守舍?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最终,他只是颤抖着手指,回复了一句苍白无力的话:“我知道了。我马上跟沈老师沟通。你先别急,等我晚上回去再说。”
发送出去后,他盯着屏幕,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和骗子。等晚上回去?回去就能解决轩轩的问题吗?回去就能让苏晴那个“很重要”的短信消失吗?
就在他被内疚和焦虑反复撕扯时,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短信。那个没有存名字的号码。
只有一句话,言简意赅,却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穿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我怀孕了。你的。下午三点,酒店二楼咖啡厅见。单独。”
……
雨还在下。会议中心的玻璃墙外,天地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什么都看不真切。何炜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人都诧异地望过来。讲师也停顿了一下,看向他。
“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何炜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像是自己的。他顾不上收拾东西,也顾不上旁人探究的目光,踉跄着冲出培训教室,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走廊里空旷无人,只有他急促的、带着回音的脚步声。他跑到消防通道,推开沉重的门,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涌进来。他背靠着冰凉的水泥墙壁,慢慢滑坐下去,手机从汗湿的手心滑落,掉在地上,屏幕朝上,那行字依然清晰可见。
怀孕了。你的。
五个字,组合成世界上最恐怖的判决书。
不是疑问,是陈述。没有商量余地,没有回旋空间。那晚的错误,没有随着时间淡去,没有被他侥幸的遗忘埋葬,而是以一种最原始、最不容辩驳的方式,生根,发芽,即将破土而出,将他努力维系的一切——家庭、事业、名誉、还有内心深处那点可怜的平静——炸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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