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何炜回到了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钥匙转动门锁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推开门,屋内一片黑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在墙角散发着幽绿的光,像一只永不阖上的眼睛。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属于这个空间的清冷气息,混合着昨晚残留的、极淡的饭菜味道。
他没有开灯,脱下沾染着外面浑浊空气的外套,随手扔在玄关的椅子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感。他径直走向浴室,拧开最热的水龙头。水汽迅速蒸腾起来,模糊了镜面。他没有看镜中的自己,只是脱掉所有衣物,将它们团成一团,扔进角落的脏衣篮——仿佛扔掉的不是布料,而是今晚附着在他皮肤上的、那层看不见却感知得到的污秽。
热水冲刷而下,温度很高,烫得皮肤发红。他用力搓洗着身体,一遍又一遍,近乎自虐。香皂的气味浓烈而廉价,试图覆盖掉记忆里那条巷子中复杂的浊气,以及那间陋室里更加不堪的味道。水流声在封闭的空间里轰鸣,短暂地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他脑海里那些翻腾不休的画面:那个相似却空洞的侧影,昏暗灯光下污渍斑斑的墙壁,女子望向天花板的、毫无焦点的眼睛,还有最后那几张放在皱褶床单上、显得格外刺目的钞票……
洗了很久,直到皮肤发皱,指尖泛白,他才关掉水。浴室里蒸汽弥漫,镜面一片模糊。他没有去擦,只是用毛巾胡乱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走出浴室时,客厅的时钟显示,已经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奚雅淓卧室的门依旧紧闭,门缝下没有光亮。她应该早已熟睡,或者即便醒来,也对他的晚归毫不在意。何炜站在客厅中央,湿漉漉的头发滴着水,冰冷的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没有昨晚试图靠近时的仓皇与渴望,也没有被拒绝后的刺痛与凉意,只有一片死寂的、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那扇门后的人,与他隔着无法逾越的、也不需要逾越的鸿沟。他们只是恰好住在同一屋檐下,遵循着互不干扰的生存协议。
他走回自己的卧室,躺下。床单冰冷,带着长久无人使用的生疏感。身体很疲惫,意识却异常清醒,像一块被反复擦洗后露出粗粝底纹的石头。刚才热水冲刷带来的短暂麻痹已经消退,更深处的东西开始浮现。那不是后悔,不是羞耻,甚至不是强烈的自我厌恶——那些情绪太过“有活力”,需要能量去维系。此刻占据他内心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虚无的“认命”,以及一种诡异的、正在缓慢成型的“剥离感”。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或者说是某种曾经构成“何炜”这个人的核心部分,似乎还滞留在那条肮脏巷弄的尽头,滞留在那间散发着霉味和廉价香水味的陋室里,与那个有着苏晴轮廓却毫无灵魂的女子完成了一次卑劣的共谋后,便自行脱落,沉入了某种黏稠的黑暗。而此刻躺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尚能呼吸、维持基本生理功能的空壳,一具被社会关系、职业身份和家庭责任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的木偶。
那些丝线的一端,连着苏晴冷静审视的目光,连着沈放热情洋溢的算计,连着林嵘遥不可及的标准,连着奚雅淓理性划定的界限,连着父亲日渐微弱的生命体征,也连着银行账户上每个月必须划出的数字……它们共同编织成一张精密而坚韧的网,将这具空壳固定在既定的轨道上,按照预设的剧本,扮演着“何总监”、“何丈夫”、“何儿子”、“何父亲”的角色。
至于壳子里是空的,是腐烂的,还是塞满了不堪入目的垃圾,似乎并不重要。只要它还能动,还能微笑,还能说出符合预期的台词,完成规定的动作,这个名为“何炜”的社会存在就能继续运转下去。
他甚至开始觉得,这种剥离和空壳化,未尝不是一种解脱。真实的感受——无论是爱是恨,是渴望是痛苦,是坚守是挣扎——都太沉重,太耗神,而且往往带来更深的伤害和无力。不如就像现在这样,让内里的部分彻底坏死、沉没,只留下一具训练有素、能够自动应对外界刺激的躯壳。该开会时开会,该微笑时微笑,该配合时配合,该在镜头前讲述“情怀”时,也能流畅地背出那些被审核过的句子。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何炜闭上眼睛,不再试图入睡,也不再抗拒脑海里那些混乱的画面。他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它们来了又去,如同观察与己无关的默片。
第二天早晨,何炜准时醒来。睡眠很浅,但足够让身体恢复基本的行动力。他起身,洗漱,镜子里的人面色有些苍白,眼下阴影浓重,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空洞。他熟练地刮胡子,整理头发,换上熨烫平整的衬衫和西装。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到位,仿佛经过无数次排练。
走出卧室时,奚雅淓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略显憔悴但衣着整齐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点了点头:“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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