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雅淓的失望,并非山崩地裂式的剧变,而是如冬日窗玻璃上凝结的霜花,一层叠一层,缓慢地、无声地加厚,直至视野彻底模糊,只剩一片冰冷的白。
何炜那晚带着一身陌生的、混合着廉价香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浊气回家时,奚雅淓其实并未深睡。她听见了门锁转动,听见了他刻意放轻却依旧滞重的脚步声,听见了浴室里过长时间的水流轰鸣。她没有起身,只是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那一刻,她心中没有愤怒,没有猜忌,甚至没有太多探究的**,只有一种早已熟悉的、混合着疲惫与了然的冰凉。她知道,有些东西,在何炜身上,正在以她无法触及、也无意再去触及的方式,发生着不可逆的改变。那改变散发出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想要远离,而非靠近。
第二天早晨,看着他平静无波地吃早餐,一丝不苟地打领带,用毫无破绽的语调讨论父亲病情和工作安排,奚雅淓心中那层霜花又厚了一分。他像个精密的仪器,运行良好,却毫无温度。曾经那个会因为工作受挫而回家沉默抽烟、会因为儿子成绩波动而焦虑、甚至会在深夜试图笨拙地靠近她寻求慰藉的、有血有肉有情绪(哪怕是负面情绪)的何炜,似乎正在被这个完美却空洞的“何总监”躯壳所吞噬。而她,连成为他情绪出口的资格,都在他日渐厚重的甲胄和自我放逐中,悄然丧失。
她不再试图去理解,去沟通,去挽回。那太耗费心力,而她的心力,早已被父亲的病、工作的压力、家庭的琐碎、以及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孤独,消耗得所剩无几。维持表面平静的秩序,履行基本责任,成为她唯一能够抓住的、不让生活彻底崩盘的绳索。
然而,人心终究不是彻底冰冷的石头。当承载失望的容器满溢,当自我保护的围墙筑得太高,孤独便会悄然滋长,并渴望得到某种形式的看见与回应。
周三下午,奚雅淓提前结束工作,去疗养院看望父亲。护工正在给父亲按摩手脚,父亲闭着眼睛,眉头微蹙,似乎有些不耐,但并未抗拒。奚雅淓坐在一旁,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脸颊和手上凸起的青筋,心头漫过一阵熟悉的酸涩。她拿出带来的水果,削皮,切成极小的小块,方便父亲吞咽。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她抬头,看到陈邈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袋,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得体的微笑。
“雅淓,你也在。”陈邈走进来,声音放得很轻,朝护工点了点头,然后将保温袋放在床头柜上,“家里阿姨炖了点清淡的菌菇汤,我想着何叔叔可能喝得下,就带了一点过来。”
他的出现并不突兀。自从父亲住院,陈邈以老同学和“教育系统能帮上点忙”的名义,偶尔会来探望,每次带的都是些看似随手、实则用心的小东西:时令水果、软糯的糕点、几本字大图多的旧画册,或者像今天这样,家里炖的汤。理由总是充分而自然——“顺路”、“阿姨炖多了”、“刚好看到这本书想起何叔叔可能喜欢”。
他的探望从不冗长,语气总是关切而不过分热络,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感。但正是这种持续、稳定、细致入微的“恰好”,像涓涓细流,在奚雅淓被失望和疲惫冰封的心湖边缘,悄然浸润着。
“陈主任,又麻烦你了。”奚雅淓放下水果刀,擦了擦手,语气是真挚的感谢,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在父亲这里,陈邈的出现,似乎总能带来一点积极的改变——父亲偶尔会对那些旧画册多看几眼,或者喝下他带来的汤。这比她和何炜面对父亲时,那种沉重的、常常无话可说的沉默,要让人好受得多。
“不麻烦。”陈邈笑了笑,看向病床上的何父,“何叔叔今天气色好像好一点。”
护工搭话:“是啊,下午醒的时间长了些,还多喝了几口水。”
陈邈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过奚雅淓手里削了一半的苹果:“我来吧,你歇会儿。”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刻意讨好或越界的殷勤,就像朋友间随手帮忙。奚雅淓顿了顿,没有坚持,将水果刀递给他,自己坐到了一旁。看着陈邈低头认真地将苹果切成更均匀细小的块状,侧脸线条温润,动作不急不躁,她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似乎微微松动了一丝。
“学校最近忙吗?”陈邈一边切水果,一边用闲聊般的语气问道。
“还好,期中刚过,稍微喘口气。”奚雅淓回答,“你们一中活动多,你更忙吧?”
“是挺多,不过习惯了。”陈邈将切好的苹果块放进小碗里,淋上一点温水,“有时候也觉得,跟这些孩子打交道,虽然累,但比应付一些复杂的人际关系要纯粹些。”他这话说得随意,却似乎意有所指,又巧妙地没有指向任何人。
奚雅雅淓听了,心中微微一动。复杂的人际关系……她想起何炜近来那些越来越“官方”、越来越令人琢磨不透的状态,想起单位里那些若有若无的议论,想起自己在家中感受到的冰冷隔膜,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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