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通知来得突然。
周三下午,何炜正对着电脑屏幕上林嵘发来的第三轮修改意见发呆,内线电话响了。是局办通知,周五与苏晴一同前往邻市玉屏山景区,考察其非遗数字化展示中心的运营模式,为期两天,周日晚回。
“省项目需要更丰富的案例支撑,”电话那头的声音公式化地说,“玉屏山是省内标杆,你们去取取经。苏科长已经知道,具体行程她那边安排。”
挂了电话,何炜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日期。周五。距离研讨会结束不过三天,那场“成功”的余温尚未散尽——不,或许根本不存在什么余温,只有冷却后更显空洞的灰烬。他想起昨天收到的省报电子版,果然有研讨会报道,标题赫然是《数字技术“打捞”濒危记忆,练江探索情感连接新路径》。文中引用了他在采访区说的那段关于“凝视”的话,旁边配图是他站在聚光灯下讲解的侧影,看起来专业而笃定。
真是一张完美的面具。
他下意识点开手机银行APP。那条“转账3300元完成”的通知还停留在消息列表里,下面是轩辰昨晚十一点多发来的简短回复:「收到」。两个字,一个句号。再无其他。
窗外的天色阴沉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随时要拧出水来。
周五早晨七点,何炜拎着简单的行李在单位门口等车。深秋的晨风已有凛冽的意味,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埃。他裹紧了外套,看着马路对面早点摊升腾的白雾,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清晨,他送奚雅淓去外地参加教学比赛,两人在车站门口分吃一袋热腾腾的包子。那时他觉得,日子虽然紧巴,但前路是亮的。
一辆黑色公务车滑到他面前。后排车窗降下,苏晴的脸露出来,没什么表情:“上车吧。”
车内干净整洁,有淡淡的皮革味和一丝她身上惯有的、冷冽的香水气息。司机是个沉默的中年人,点头致意后便专注开车。苏晴坐在靠窗的位置,腿上摊开着一份文件,手里拿着笔,偶尔标注一下。何炜在她斜后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个座位的距离。
车子驶上高速,窗外景色开始流动。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玉屏山景区管委会的王总是我大学校友,”苏晴忽然开口,眼睛仍看着文件,“这次接待会比较……热情。你有个心理准备。”
何炜“嗯”了一声,不知该接什么。热情。这个词在体制内的语境里,往往意味着酒。
“考察重点在他们的数字化体验动线设计和游客数据转化率,”苏晴继续说,语气公事公办,“林组长特别提过,这两项是我们申报材料的短板。你多看看,拍些照片,关键数据记下来。”
“好。”
对话到此为止。苏晴重新埋首文件,何炜则将头转向窗外。田野、村庄、远处的山峦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向后掠去,像一卷褪了色的旧胶片。他忽然想起坳背村,想起周老爷子那间土坯房。不知道沈放团队的“预热短视频”上线了没有?不知道论坛里那个“西江钓叟”还有没有新动静?不知道父亲今天精神怎么样?不知道陈邈会不会又“顺路”去医院?
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
抵达玉屏山已是中午。景区管委会的气派超出何炜想象——仿古建筑群,飞檐翘角,巨大的停车场停满了旅游大巴和私家车。王总亲自在门口迎接,是个四十多岁、面庞红润、笑声洪亮的男人,一见面就用力握住何炜的手:“何总监!久仰久仰!研讨会的报道我看了,精彩!真是为我们文旅系统争光啊!”
他的手劲很大,热情得让人无处遁形。接着转向苏晴,笑容里多了几分熟稔与微妙:“苏科长,老同学,还是这么漂亮能干!走走走,我们先吃饭,边吃边聊!”
午餐安排在景区内一家装修考究的餐厅包间。菜色丰盛,多是山珍野味。王总带来几位副手作陪,席间话题从玉屏山的开发历史,到数字化改造的“艰难历程”,再到对练江项目的“高度赞赏”。酒是当地特产的粮食酒,口感绵柔,后劲却足。
“何总监,我必须敬你一杯!”王总举杯起身,“你们搞的那个‘技术内核’,有想法!有情怀!现在做文旅,最难的就是打动人心,你们找到了钥匙!”
何炜起身碰杯,酒液入喉,一股热流从胃里升起。“王总过奖,我们还在摸索。”
“谦虚!太谦虚!”王总哈哈笑着,又转向苏晴,“苏科长,你这老同学可得说实话,何总监是不是你们局的宝贝?我可听说了,省里都关注了!”
苏晴端起茶杯,微微一笑:“王总消息灵通。何总监确实是我们重点培养的专业人才。”
“那就更得喝了!”王总又给何炜满上,“人才难得,我替咱们文旅行业高兴!来,再走一个!”
一杯接一杯。敬酒的理由层出不穷:欢迎考察、学习经验、期待合作、老乡情谊(硬扯出何炜祖籍邻县)……王总带来的几位副手也轮番上阵,言辞恳切,姿态谦恭,却把酒杯举得不容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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